淺說顧嘉煇旋律之美

 

　　談顧嘉煇的作品，似乎已不必交代他的人生歷程。但實際上還是有必要的，比如說，他的編曲生涯，是早在1950年代中期就開始，這是並非人人知的。

 

　　筆者有幸在九十年代初的時候訪問過他，那時他記憶尚佳，記得那時有一間由美國華僑斥資的南聲唱片公司，業務全權交由劉東主理。他說：「那時南聲收錄的歌若非粵曲，便多是由歐西流行曲改成的粵語歌，當時我便是替劉東為這些粵語詞歐西曲編曲。」這些由他編曲的歌曲中，較著名的有廖志偉唱的《海上風光》(1956)。五十年代末，劉東獨力創辦娛樂唱片公司，仍常找顧嘉煇幫忙編曲，像該公司的著名出品：《飛哥跌落坑渠》(1959)，也正是由顧嘉煇編曲的哩！可見顧嘉煇早就與粵語歌結緣，意外嗎？

 

　　一般印象，顧嘉煇在六十年代是為國語片出力，如寫了《不了情》的插曲《夢》，由他負責音樂與作曲的歌舞片《萬花迎春》在金馬獎中獲得「最佳歌舞片音樂」獎等。但原來他也曾為多部粵語片創作歌歌曲，如《多少柔情多少淚》(1967)、《春曉人歸時》(1968)、《紅燈綠燈》(1969)、《嫁衣》(1970)等，不過他在這些粵語片中寫的卻是國語歌曲。

 

　　而今，我們都知道，顧嘉煇的最大成就，都是從粵語歌創作中得到的。從1973年的電視劇主題曲《煙雨濛濛》（按：《啼笑因緣》面世於1974年）開始，他寫了數以千計的粵語歌，其中膾炙人口的亦數以百計。

 

　　要是問，顧嘉煇的歌曲創作，好在哪兒？為何有這麼多廣受傳揚的名曲？

 

　　猶記筆者以前做過一個「香港流行曲裏的中國風格旋律」的研究，其時曾簡單地指出，顧嘉煇的旋律創作，有三個特色：其一，音樂主題力求簡潔易記，而主題的發展常常是多重技巧的複合；其二是喜歡轉調、離調；其三，一般流行曲都是AABA曲式，但顧嘉煇創作中國風格曲調時，不時會用一種一段體共六句的曲式結構，這種六句體常常能靈活變化，較著名的例子如《做人愛自由》、《碧海青天》、《江湖浪子》等。

 

　　說來，顧嘉煇創作的黃金時代，是七十年代中期至八十年代中期，這段期間流行曲曲式時興AABA。這種曲式，絕對是非常束縛作曲家的，但顧氏才大，沒有被這種儼如古典詩詞格律般有強烈限制的曲式所困囿，反而寫出很多精彩的歌調。

 

　　以下試略舉一點實例吧。

 

　　筆者曾觀察過，優美易上口的旋律，其一大特點往往是「上下樂句之間須交纏如鈕結、對置如倒影」。「交纏」，是指兩樂句有交點以至有重疊之處，比如《啼笑因緣》開始兩個樂句，同以mi so mi la 開始，便是「交纏」。「倒影」，則是指兩個樂句（或音群）呈倒影關係。比如《世間始終你好》開始的兩句歌調的末處，一是so mi re do re，是倒彩虹形，另一則是do re mi so mi，是正彩虹形，恰恰構成倒影關係。

 

　　優美旋律的另外一些特點是會見到諸如「連珠」、「頂真」、「回文」等等具有幾何美的綫條。所謂「連珠」，是指在一個樂句內，一個小音群（可以是少至一個音）反覆出現。說「連珠」，仍以《世間始終你好》開始的兩句歌調為例，歌調開始是mi so la，接着的三個音仍是mi so la，節拍縱已改變了，但「構圖」上還是屬於「連珠」。「頂真」也算是「連珠」的一種，但它是出現於樂句間相接之處。比如《萬水千山縱橫》，第一句歌調是mi la ti la so la mi，接着的一句是la mi la so re mi，接壤部份都是la mi，這就是典型的「頂真」，這歌調的第三第四句亦見「頂真」哩。又如《啼笑因緣》第二第三句亦見「頂真」，接壤部份都是高音的do mi re。說到「頂真」，不得不說《當年情》，歌調開始處是mi，mi re mi，mi re mi so so la so，那是在一個樂句內連環「頂真」。也難怪這個樂句是非常的易於上口！

 

　　「回文」，則是指像 do re mi fa mi re do這樣的對稱音群。也許讀者覺得這樣的對稱音群，有點機械化，難容於儼如古典詩詞格律般的有強烈限制的AABA曲式，而即使用了，效果也未必好吧！

 

　　可是，以顧嘉煇的大才，卻常常巧妙地使用「回文」。看看他的《隨想曲》，第一、二句都是兩個回文音群的併合：

do re mi so la so mi re do/mi re do re mi

(mi so) la do re do（左方三個音是高音）la /la so la

真是美妙！更難得的是，《隨想曲》的主歌，還是句句「頂真」的。是「回文」與「頂真」的複合！此所以，《隨想曲》如此動聽！

 

　　為了照顧一般讀者的音樂理解能力，暫時就只說這些，至於較深的音樂概念如轉調手法等，就不在這裏談了。筆者倒是建議，讀者如有興趣，也可自行拿一些顧嘉煇的名曲來細察一番，便會發覺上文提到的「交纏」、「倒影」、「連珠」、「頂真」、「回文」等等能使旋律美麗的手法，在他的作品中是無處不在。

 

 

注：本文原刊於2014年11月30日舉行的《不朽香江名句向顧嘉煇致敬──中大合唱團籌款音樂會》的場刊。在場刊中，譜例都附有五線譜，更加醒目。粗體字也是依場刊而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