粵語歌文化歷史研究者,喜歡鑽研文字與音樂的創作,也喜愛數學與棋藝等等。
分类: IT职场
2016-08-12 13:45:38
五十年前的1966年八月份,於粵語流行曲來說,是個值得紀念的月份。誇張的說,這個月是「原創形勢大好」之月。
1966年的八月一日,粵語片《女殺手》首映,龐秋華包辦詞曲的同名主題曲,一度流傳至家喻戶曉。同月四日,粵語片《青青河邊草》首映,江南作曲,李願聞作詞的同名電影插曲,流傳亦甚廣。同月十七日,粵語片《彩色青春》首映,片中的主題曲,由潘焯包辦詞曲,也頗有些名氣。
同一個月內,產生三首深具影響力的原創粵語歌,說這1966年八月份有點傳奇,絕不為過。
不過,現代的香港人,尤其是後生一代,對這幾首原創粵語歌的印象大抵是「娘」/「土」味很重,再無其他了。
歷史歸歷史,把這幾首原創歌曲重置回當時的環境與脈絡來看,委實都有其值得一提的意義。
《女殺手》是有趣實驗
以《女殺手》來說,在筆者眼中,它是一次饒有趣味的實驗,創作者借鑑粵曲裏的板腔(也就是諸如滾花、反線中板、減字芙蓉之類的「曲牌」)的寫唱模式,全新的創造了一個「板腔」,但卻配以流行音樂的節拍、伴奏,當流行曲般來唱,這種粵曲與歐西流行曲混雜的產物,可說是一新人們的耳目。簡單點說,從創作模式看,《女殺手》乃是先詞後曲的!
然而黃霑在他的學術論文 「粵語流行曲的發展與興衰:香港流行音樂研究(1949-1997)」的註釋41謂:「好像陳寶珠唱、龐秋華撰曲的《女殺手》,陳的歌聲,龐的旋律,與吟詠無殊,根本不能算是有『起、承、轉、結』的歌曲,但因為電影賣座,原聲帶唱片也雄踞銷路榜首。」
其實,《女殺手》這先詞後曲作品,以詞而論,每一段都有起承轉結,至於感到「與吟詠無殊」,只因為詞曲相配太多一字一音而生的效果。要知道創作者這樣做,是因為想歌調唱出來雄渾矯健一些,殊不知道卻產生了反效果。這一點筆者聯想到當今的粵語流行曲,音多字多而仍緊依一字一音的原則以避卻「粵曲味」,也使很多欣賞者感到「與吟詠無殊」哩!只是,現代的粵語流行曲,往往以編曲又或以MV畫面來藏「一字一音」易生「與吟詠無殊」的拙,亦使某些樂迷渾然不覺其拙處。當然,愛,則優點現;惡,則缺點生,文藝欣賞,向來如是。
關於《女殺手》之「與吟詠無殊」,還可多說一點技術上的問題。這首歌因為是先詞後曲的,以當時技術來說,採用重句手法如把「女殺手」、「個個稱我女殺手」等字句重複使用,藉此來增加歌詞的音樂感,是有一點效果的。但這遠遠不夠,尤其是頗多字句內藏不少大跳音程,比如「除暴^安^良^真^義氣」一句,就有四個大跳音程(以^標示),七字句中有三個大跳音程的亦不少,例如「智勇雙^全^膽^又壯」、「俠^骨^柔腸人^讚頌」、「單^拳獨臂鬥^群^醜」、「牛^鬼^蛇神^皆懾服」、「好打不^平^心耿^直」、「只^憑^一對鐵^拳頭」,這些頗多大跳音程的字句,非常影響譜曲效果,尤其當要一字一音地唱,那旋律線是難以弄得流暢圓滑的,必然是忽高忽低,巖巖巉巉,難言美感,聽者自是覺得「與吟詠無殊」。
《青青河邊草》 純五聲音階+AABA
電影歌曲《青青河邊草》,筆者過去一直沒有觀賞過電影中的版本,到最近才得以在youtube中看到,原來又是一首在夜總會場景中唱出的歌曲。幾許國粵語片中的歌曲,都須假夜總會中的場合唱出啊!
這首歌的作曲者江南,筆者估計是李願聞或者龐秋華,而網上有人逕指是龐秋華。觀其曲調,是嚴格的AABA流行曲式,而採用的乃是純五聲音階,這樣的中西合璧,筆者覺得是頗成功的,而相比起《啼笑因緣》的中西合璧,至少早了八年啊!細察曲調,中式小調不可或缺的「回文」、「頂真」、「連珠」都一應俱全。作曲人似乎還特意在B段中變化融入好些在A段中使用過的素材,使主歌副歌既有對比成份又有緊密關係。至於歌詞,則是那個年代頗是文言的寫法,也因為是這種寫法以至吳君麗的粵曲腔味濃的唱法,使某些人覺得「娘」/「土」。說來,《啼笑因緣》不也是文言為主的歌詞嗎?
《彩色青春》巧嵌西曲樂句
《彩色青春》的主題曲比較複雜。照當年的電影特刊所見,原來的主題曲稿本,唱來約長十二三分鐘,而影片中只唱了某些片段,其唱片版本則把原稿本斷分成三首獨立的歌曲,而且棄置了原稿本中的某一段。潘焯的原作顯然是先詞後曲的,但加上音樂家的編曲後,卻也頗有摩登趨時的一面。事實上,特刊裏所見的曲譜版本,當中的前奏、尾聲及所有「過門」,在唱片版本(電影版本亦同)上全都給改換了,變得更富青春氣息、時代動感,一聽難忘。由此可以推斷,潘焯把主題曲的初稿寫出來後,應該另有音樂人在編曲時把前奏、尾聲及「過門」都一一改寫過。換言之,這是一次crossover,粵樂人寫詞寫曲,前衛的音樂人編曲改過門,只是編曲者卻成了無名英雄。
限於那個年代的技術,粵語歌先詞後曲,易生粵曲味,但好處畢竟是有,比如創作者可隨心所欲地嵌入《玫瑰玫瑰我愛你》的變化樂句,以至還嵌入了西片《窈窕淑女》(My Fair Lady,1964)裏的名曲《Wouldn’t It Be Loverly》的首個樂句。說來,筆者察覺到,《彩色青春》主題曲開始的幾句:「核子世界,日新月異,定然要做一個時代女兒」,在譜曲時使用圍繞中心音(這裏是頻繁地圍繞mi音)的中國民間音樂手法,寫得十分漂亮,效果是突出的。
同是面世於1966年八月的三首粵語電影原創歌曲,佔了兩首是以先詞後曲方式創作的,想見其時先詞後曲的創作方式仍是頗見普遍的。說到1966年,年頭面世的同名電影歌曲《一水隔天涯》(哈,在影片中又是於夜總會場景中唱出的!)亦是粵語老歌之中的經典啊!而《一水隔天涯》的創作方式,乃先詞後曲再因曲改詞,總之主要模式乃是先詞後曲吧!
漫漫前夜 難穿透無原創迷霧
原創原創,粵語時代曲在五十年代的時候其實原創甚多,六十年代雖遭披頭四狂潮淹過來,粵語歌原創還是有的,就如本文談到,單是1966年就有原創名曲四首!但何以1974年粵語歌振興後,主流觀點卻總說五六十年代粵語歌無原創,甚至指歌詞大都是鄙俗不堪?相信,這是話語權操控者對這兩個年代的粵語歌歷史所知根本不多,卻以主觀印象以偏概全。
說來,筆者也是到了近年,才把1969年至1973年這段時期視為粵語流行曲振興期的前夜。說是前夜,卻是漫長的四年。是的,1969年,以鄭錦昌為首的星馬粵語歌開始登陸香港;台灣姚蘇蓉的《今天不回家》也是於是年夏秋時份襲港,形成強大的台灣時代「哭」風,一吹數年。也是在1969年,李願聞、龐秋華有份參與的風行唱片公司,開始有計劃地推出本地歌者的粵語流行曲個人唱片,但灌唱者多是伶人,如崔妙芝、李寶瑩、冼劍麗、尹飛燕等,後來還有鄭少秋(1971)。可能限於條件,風行這幾年的製作,幾乎找不到原創作品。那時也許總是本地薑唔辣,本是由尹飛燕原唱的《禪院鐘聲》、《賣花女》,卻分別成了星馬來的鄭錦昌、麗莎的招牌歌。甚至鄭少秋原唱的《悲秋風》,後來反由陳浩德唱紅。
人們總說三年就是一代,香港人經過了這四年的漫長「前夜」,其中幾乎不見一首原創,所以當《啼笑因緣》、《鬼馬雙星》猛然崛起,一般人往往便難以穿透這「前夜」的迷霧,看得到過去的粵語歌其實有原創,這「一般人」卻也包括話語權操控者,由此便開始形成一種主流論述:五六十年代的粵語歌無原創。
按:本文已首先在筆者的香港博客小站內發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