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慘淡經風雨》的詞眼

 

　　上期談過電影《紅菱血》上集的插曲《銀塘吐艷》（又名《荷花香》），今期接着談這部電影下集的插曲《梨花慘惔經風雨》，其創作方式仍然是由唐滌生先寫好歌詞，再讓王粵生譜曲。

 

　　如果《銀塘吐艷》是親民之作，《梨花慘惔經風雨》倒有點曲高和寡。縱然，這小曲不時用到粵曲中，甚至在當代的電影《魂魄唔齊》裏，戲中戲《樓台會》容祖兒啟唱的一段小曲，調寄的正是《梨花慘惔經風雨》，可是，它確然是遠不及《銀塘吐艷》傳唱之廣。事實上，《銀塘吐艷》頗多西化元素，《梨花慘惔經風雨》卻傳統得多，是以乙反調音階寫成的，粵曲風味極其濃郁，再添上歌者的藝術加工，多處地方的拖腔極其「幼細」，竟出現六十四分音符，甚考唱工，故此說這首歌「曲高」，並不為過。

 

　　據王粵生的門生提供的資料，《梨花慘惔經風雨》的曲調其實最先出現在粵劇《一彎眉月伴寒衾》之內，該劇於一九五一年六月十八日首演，反而電影《紅菱血》下集首映的日期是遲至同年的十月十日。不過，據王氏門生的推斷，《梨花慘惔經風雨》理應是為電影《紅菱血》而創作的。而筆者分析過曲詞後，也贊同這個推斷。

 

　　《梨花慘惔經風雨》要整首地唱，長七分餘鐘，無可否認是首長曲，一點都不「小曲」，所以用作粵曲小曲，一般只唱到第七行（見本文所附的曲與詞）。

 

　　要賞析這首長曲，難度不小。比如說，在這曲中，小曲創作常用的三度板斧：連珠、頂真、回文，用得並不多，這真是罕見。曲中用得較多的乃是音群貫串，卻也不算頻繁，最特別的是最後五行（曲譜中第二十至廿四行），幾個音群相互交織穿插，心潮縈迴不已，大抵是配合該段歌詞是連續五個問句，問號多多，卻沒法理清頭緒，讓心思澄明。

 

　　粵調中的乙反調音階，最簡單的用法是全無「仜」、「工」、「士」、「五」等四個樂音，它們屬乙反調音階中的「偏音」。但實際上很多以乙反調音階創作的粵樂名曲，會照用上述那四個「偏音」，使音調色彩更多變化。《梨花慘惔經風雨》也不例外，曲調中有很多的「仜」、「工」、「士」、「五」，讓「正音」和「偏音」巧妙交織。

 

「窗前一片」　空疏音符如畫

　　面對這首《梨花慘惔經風雨》，筆者頗感興趣的是，王粵生譜曲時，是否單憑直覺或音樂感覺，抑或有甚麼法則作依據，去決定哪些地方須來個過門，哪些地方須拉個長腔，哪些地方須一字一音唱足一拍……相信，基本法則一定有，卻不會死板。但這些「法則」從來只在音樂家心中，並沒誰寫過出來，現在變成粵曲小曲創作的「密碼」，有待高明解讀，把它披露出來。筆者愚笨，只能見出一二。

 

　　以歌詞的首三行而言，「寂寞小樓」的「小」字在兩拍內拖唱了十來個音，「陰沉情緒」的「情」字在一拍內拖唱了六個音，這似乎顯示作曲家很在意「小樓」和「情緒」這兩個詞語，以之作為這歌詞片斷的「詞眼」，並以拖腔的方式帶出心潮的波動與起伏。在「愁人淚」後添四拍過門，目的當是起間隔作用，讓歌詞的段落分明。事實上這頭三行歌詞，就只是說及在小樓深處獨個憑窗以及小樓內的環境，「望」都未暇向窗外「望」。

 

　　然後，何妨注意一下「窗前一片」四字，「窗」字一個音唱一拍，「片」字一個音唱兩拍，這四個字配的音符分外空疏，不難想到是作曲人正要以此徵示憑窗望，見到的就是一片空茫茫，彷彿曲中有畫。

 

　　以類似的「密碼」解讀方式，「蟲鳴幾許」的「幾」字以兩拍拖唱八個音，「許」字更唱了五拍，共拖唱廿二個音，可見「幾許」二字亦是「詞眼」，而那些極多音的拖腔，應是被蟲鳴弄得心緒不寧的反映或投射吧。或可說，凡段末之末一二字作十來個音的拖腔，即使不是反映心潮難平，也是為歌者充分抒發情感而設。比如另一段之段末：「抑或豪門多暴戾」的「戾」字，拖唱的音也近二十個，其作用也應如剛才說的那樣。

 

　　第十四行中的「悶坐花間」，一字一音一拍，自是因為要呈現「悶」的感覺吧，而「悶坐」配的是乙反音階中的「偏音」：「士」，看來乃是象徵小孩兒的不合軌行為。

 

「不寫斷腸詩」　高潮精部署

　　這首《梨花慘惔經風雨》，歌調最低音去到「伬」，最高音去到「五」，音域不算闊，比如說，同是乙反調音階寫的小曲，《三疊愁》的音域就更闊一些，是從最低的「仩」到最高的「五」。說來，《梨花慘惔經風雨》那個最高的音「五」，僅在一個地方出現過，那是在第十六行中，唱「詩」字的時候以連珠的方式出現：「六五六五六五六反尺工尺……」，想見此處乃是歌曲的高潮點，事實上，在這幾行裏（第十四至第十六行），「心碎」、「回首記」、「傷心句」三處，都配以同一音群及節奏型，那時值短促至有六十四分音符，這是全曲僅見的，亦可想見是呈示着最激蕩的心潮。最高的音及最短促最繁密的音符都在這幾行內出現，怎會不是高潮所在呢？而這當是作曲人精心部署的。

 

 

 

按：本文原刊於2015年六月號（第一五八期）《戲曲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