粵語歌文化歷史研究者,喜歡鑽研文字與音樂的創作,也喜愛數學與棋藝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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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2-16 10:07:41
近年很流行說「集體回憶」,尤其坊間許多記述八十年代香港流行文化黃金時期往事的書籍,必定強調是美好的「集體回憶」。然而,這種強調卻也會讓大家更樂於去作很多的「集體失憶」!
香港每個年代,都有很多美好的東西值得回憶,但似乎因為那是上一代的以至是上上上一代的「集體回憶」,事不關「己」,便不想勞神去回憶。但「集體失憶」地忘記先輩們的文化與歷史絕對是差勁的表現,所謂數典忘祖,罵的就是這種事情罷!
本文嘗試窺視一下上世紀三十年代的香港音樂社熱潮,粗略地寫個簡史,冀能把上一兩代人的一種「集體回憶」呼喚回來,而這些舊事或者反過來變成「新聞」,更或由此,我們對香港的大眾音樂文化的整個發展進程,會有很不同的認識與想法吧。
省港澳藝人往還頻密
上世紀初,省港澳是「一體」,三地藝人往還頻密。其時粵劇、粵曲以至粵樂開始繁盛,不但產生很多專業藝人,民間還興起結社玩音樂唱曲的潮流,業餘愛好者因共同嗜好而聚在一起切磋砥礪,樂也融融。
香港的電台公開廣播,於上世紀二十年代末起步。當時僅有ZEK這個中文台,至三十年代中期,業務發展成熟,也摸索出當時市民的需要。
一九三零年代香港的中文電台廣播,跟民間的音樂社潮流形成互動關係。電台提供「特備中樂節目」的時段,每周兩至三晚,最頻繁時多至四、五晚,每晚兩、三小時,讓大大小小的音樂社,輪番到電台作直播演出。一般音樂社演出的曲目,都是社員自己的創作,而粵曲粵樂的唱者、奏者或拍和者,亦俱由社員自行擔任。
當年的《華僑日報》是非常積極配合這些播唱活動的。凡有音樂社的「特備中樂節目」演出,該報當日便刊發節目名單、演出者名單與玉照,以及全部曲詞以至曲譜,一般是一個全版,有時是兩大版。《華僑日報》這個版面三十年代中期的時候名為「無線電俱樂部」,一九三八年八月十三日起改稱「今樂府」,而主編者一直都是黎紫君。
據知,當時每次演出後電台都會即時發車馬費八元正予音樂社,恰夠負責人請各社員宵夜的開支云云。
大眾音樂生機盎然
限於時間和條件,筆者只是匆匆瀏覽過戰前從一九三六年秋至一九四一年秋的「無線電俱樂部」/「今樂府」版,卻已感到當中大眾音樂文化的生機,極其盎然。
以下是經常到電台演出的音樂社團:六合社、聯英社、永南書室、飛龍音樂團、飛鷹音樂團、爐峰音樂團、太白音樂社、宇宙音樂團、嚶嚶音樂團、嚶鳴音樂團、天虹音樂社、銀星音樂團、銀月音樂社、銀宮音樂團、銀龍音樂團、雲璈音樂團、明月音樂團、明星音樂社、南國音樂社、南星音樂社、徽苑粵樂團、遠東音樂團、陶餘音樂社、悠揚音樂社、雄風音樂社、鐵馬音樂團、白雲音樂團、白雪音樂團、霓裳音樂團、大眾音樂團、金牌音樂社、半島音樂社、永生音樂社、藝林音樂團、小薔薇音樂團、丘氏兄弟音樂組、同樂音樂研究社、絲佳音樂研究社、東山音樂研究社、尹自重音樂學社、玫瑰音樂學院、嶺南音樂學院、鑰智同學會中樂部、平陽體育會音樂部、東方體育會音樂部、香港青年體育會音樂部、紅磡體育會音樂部、精武體育會音樂部、華雄體育會音樂部、逍遙體育會中樂部、凌風體育社音樂部、南華體育會中樂團、鐘聲慈善社中樂部、九龍醫院職員游樂會等等,數量逾五十個。
在某些晚上的「特備中樂節目」,卻會是由「本港音樂家」、「本港瞽姬」、「本港塘西歌姬」、「省港女伶」等等擔任播唱。以下另列出幾晚頗特別的電台特備節目:
*中華口琴社播奏節目(一九三七年九月二日)
*省港粵樂名家及北樂名流(一九三七年九月十五日)
*衛仲樂與粵樂名家(上海國樂家衛仲樂訪港演出)(一九三八年七月十五日)
*大觀聲片有限公司男女演員(一九三八年十二月廿三日)
*華僑中學合唱團播唱時代新曲(一九三九年二月三日)參與歌者有鮑漢琳。
*領島女子中學少年團歌詠隊(一九三九年二月十日)
*音樂界聯歡大會(一九四一年四月十五及十七日)
*捷利灌片部音樂團(一九四一年七月十七日)
那時音樂社的蓬勃,不下於九十年代的卡拉OK,但很不同的是,音樂社是真人玩音樂的,社員很多都是多面手,能奏樂器能撰寫粵曲也能唱,所以他們到電台演出,一般都是唱新作,加上梆黃粵曲的特點,可以想像演出時無論是唱的拍和的,即興成份都很多。
粵曲就是流行曲
再深入些看看,會發現在1937年的時候,已經在音樂社中甚活躍的人有:
梁以忠、崔慕白、崔詩野、崔蔚林、譚沛鋆(同樂音樂研究社)
鄭君綿、鍾雲山、王粵生(嚶嚶音樂團)
胡文森、盧雨歧、巢昭豪、朱頂鶴、李寶泉、梁午初(仙杜拉父親)(宇宙音樂團)
侯澄滔(足球健將)、曾浦生、鄧慧珍(東方體育會音樂部)
紫羅蘭、黎紫君、甘時雨、陳徽韓(銀星音樂團)
劉伯樂(劉鳳屏父親)、梁浩然、蔡滌塵(銀月音樂團)
羅寶甡、何浪萍、梁漁舫、胡文森(陶餘音樂社)
1937年以後,還陸續見到
林兆鎏(香港青年體育會音樂部)
梁無色、梁無相、黃曼梨、馮峰(銀宮音樂團)
李海泉、陳錦棠(同樂音樂研究社)
盧家熾、檸檬(玫瑰音樂學院)
鄧碧雲(嶺南音樂學院)
洗劍麗(紅磡體育會音樂部)
盧振暄(後為電台足球評述員)(六合社)
何倩兒(何大傻女兒)(復興音樂社)
容玉意(永生音樂社)
鄭孟霞(銀星音樂社)
鄒潔蓮(即影星紫羅蓮)、鄒潔雲(銀月音樂團)
我們還能見到像梁燕芳(即芳艷芬)、梁之素(即梁素琴)或白雪仙等,都是娉娉嫋嫋十三、四餘歲,便隨音樂社到電台演唱。
這些人物,當時都很年青,十多廿來歲,從中隱約可以知道,為甚麼當時的粵語世界不需要流行曲,因為粵曲就是當時的「流行曲」!我們不必不忿香港的粵語流行曲的發展比上海遲,根本香港有自己的粵語流行文化模式及發展軌跡,只是身處現代的我們不認為那是「流行曲」罷了。到了五十年代,他們都是名伶、名音樂家、名演員、名導演或名詞人等等了。
西片情節移植為粵曲
現在我們常常只認識這些人物的某一身份,如何浪萍、丘鶴儔、盧家熾等,便只說他們是音樂家,但其實那時他們又能唱又能自行撰寫粵曲。如此多面手的著名人物,真是再多十隻手指都數不完,比如盧雨岐、靳夢萍、陳卓瑩等原來也是能撰能唱能拍和。要問為何那些年會有這麼多多才多藝之人,相信無他,娛樂不多,又兼粵曲屬主流,於是大家便全心投入,去奏、去寫、去唱,去電台演唱,何況到處都是有相同興趣的人。
當時所唱粵曲,題材甚豐富。七七事變後,去電台演唱的,甚多屬「抗戰粵曲」。那時很多音樂社都有「會曲」,而且都是由社員自行創作的樂曲!話說東方體育會音樂部有一次到電台播音演出,唱的某一首粵曲是《追悼足球健將黃錫炳》。黃錫炳是誰?據知是東方足球隊的後衛球員,在某次比賽因肢體碰撞受傷,後發現嚴重傷及內臟,不治去世。
他們雖酷愛唱粵曲,但到電台演出,偶然也會唱些配了中詞的西洋歌曲,以至國語歌曲。說明在具有強烈粵語文化「主體性」之外,也能容得下他者的文化。比如粵曲唱家梁無色和梁無相姊妹曾播唱國語電影名曲《漁光曲》。此外,在一九三八年九月十五日的一次播唱,梁氏姊妹還唱起京曲《武家坡》來哩。其實梁氏姊妹從小在上海長大,上海淪陷後被逼隨家人返回香港,所以對於北方的音樂文化,是習得不少的。
當時還有一些音樂社是喜歡唱粵曲奏粵樂之餘,也播演些外省音樂歌曲,像徽苑粵樂團,便曾見其演出過黃自的《天倫歌》、國語時代曲《特別快車》等。此外也見證了當時的音樂社人,很喜歡把西方流行文化吸收過來,比如說西片《魂歸離恨天》(原名《Wuthering Helghts》)上映不久,便會見到有人撰寫粵曲版的《魂歸離恨天》;《魂斷藍橋》(原名《Waterloo Bridge》)上映不久,又會有人撰寫粵曲版的《魂斷藍橋》。那份感覺就是,所有外來文化,不管是外省還是外國的,都可以為粵劇、粵曲、粵樂所用,就是魯迅說的那種「拿來主義」。
廣東音樂引以自豪
此外,一九三八年七月十五日,上海國樂家衛仲樂訪港並到電台演出,是值得多介紹一下的。當晚,八時至八時廿五分,衛仲樂在ZEK電台現場奏了三首樂曲:琵琶獨奏《鬱輪袍(即《霸王缷甲》)》、二胡獨奏《病中吟》、古琴獨奏《普庵咒》。接下來的八時廿五分至八時四十分,是由本港音樂家「回禮」,由鍾僑生二胡及陳徽韓揚琴合奏《連環扣》,又由陳徽韓、劉希文、黎紫君、鍾僑生、馬次文合奏《餓馬搖鈴》和《雙聲恨》。
這是一次十分特別的粵滬音樂交流。香港音樂家以三首俱屬乙反調的廣東音樂「回禮」,一點都不覺得「失禮」,可見他們對自家的廣東音樂是引以自豪的。今天,相信會有某些音樂家這樣想:《連環扣》、《餓馬搖鈴》和《雙聲恨》豈能與《霸王缷甲》、《病中吟》和《普庵咒》相提並論!但時代畢竟不同了。
其實,當時香港人稱呼自己所唱的粵曲所奏的粵樂為「中樂」,外省音樂家所玩的傳統中國音樂則稱為「國樂」,跟今天是大異其趣,因為現在我們說起「中樂」,想到的只會是香港中樂團奏的那種音樂。但昔年這「中樂」的叫法當是一種文化主體意識的體現吧!不妨留意,到了五十年代初,香港人心目中的「音樂家」概念,仍是很「音樂社」的,像在一九五二年尾上映的《歌女紅玫瑰》,張瑛飾音樂家,小燕飛飾張瑛之妻,是歌女。紅線女飾歌女紅玫瑰,是前二人的「第三者」。留意張瑛的「音樂家」身份,那不是現代的「音樂家」概念,他作曲,作的是《紅燭淚》那類的粵曲小曲;他拉小提琴,主要是拍和粵曲或粵曲小曲。小燕飛和紅線女兩位歌女,唱的是粵曲味濃的歌曲,片中她們也到電台出節目,但唱的還是粵曲味濃的歌曲。今天看來,這種「音樂家」概念與「音樂氛圍」都很奇怪,但當時卻是常態,而且乃是從二三十年代的音樂社潮流承傳而來的。這種常態在五十年代之後漸被邊緣化。
按:本文昨天發表於《大公報》B11版「周日文化廣場」,見報標題為「1930年代香港音樂社熱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