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產粵語時代曲初生歲月（六十大壽）

 

 

　　一九五二年八月二十六日，香港推出了本土有史以來的第一批「粵語時代曲」唱片，距今快將六十年，實在值得我們紀念及重溫一下有關的史事。

 

　　上世紀五十年代初，仍是七十八轉黑膠唱片的時代，每張唱片只有約六分鐘的容量。灌錄流行曲的話，恰好一張能錄兩首，所以唱片公司習慣一期期地推出唱片，每期推出十來張。故此，唱片公司每當推出新一期唱片，常會在報上刊登廣告。也幸而是這樣，筆者才得以從《工商日報》查知，本港第一批「粵語時代曲」唱片的上市日期是五二年八月廿六日。

 

　　然而，「東方欲曉，莫道君行早」，據來自大馬的粵樂名家朱慶祥憶記，一九五一年的時候，他在馬來西亞的百代公司參與灌錄過一批粵語時代曲的音樂部份。看來，星馬地區搞粵語流行曲，是比香港更早。事實上，也有不少老前輩指出，香港早期生產的「粵語時代曲」唱片，主要市場也是在星馬地區哩！

 

　　向來，人們對於香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製作的粵語流行曲，都有很深的成見，比如說，總是認為原創作品全無、歌詞內容低俗。可是，觀乎本港第一批「粵語時代曲」唱片，無原創與詞低俗的說法都是不成立的，甚至如果我們能有耐心探究一下從五二年八月開始的兩三年間香港所推出的粵語流行曲唱片，會發現那兩個說法都仍然是不對的。

 

　　本港第一批「粵語時代曲」唱片，是由和聲唱片公司推出的，屬該公司第三十六期的出品。從廣告上可推知，該公司看重的仍是粵曲唱片，「粵語時代曲」唱片是位居粵曲唱片之後的。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和聲這一期唱片所附贈的曲詞紙，是特地標註了「一九五二」這個年份的，彷彿是要樂迷好好記住這一年 ── 首推「粵語時代曲」之年。這首批「粵語時代曲」唱片，共四張，按廣告的排列順序為：

 

《春來冬去》（呂紅唱）／《漁歌晚唱》（白英唱）（唱片編號49972）

《胡不歸》（呂紅唱）／《有希望》（呂紅唱）（唱片編號49973）

《忘了他》（呂紅唱）／《銷魂曲》（白英唱）（唱片編號49971）

《好春光》（呂紅唱）／《望郎歸》（白英唱）（唱片編號49970）

 

由於年代久遠，當中的《胡不歸》、《忘了他》和《好春光》並未見到歌詞與歌譜，但從其它幾首歌曲看，相信這八首歌曲的內容都是嚴肅正經，並無鬼馬、謔笑成份。這批歌曲，有幾首都是由周聰填詞的，其中三首曲調還是全新創作，《有希望》和《望郎歸》由呂文成作曲，《銷魂曲》由馬國源作曲。馬國源是夜總會的音樂領班，精通音樂，上述八首歌曲，很多都是由馬氏負責編曲的，而筆者有緣聽過的，僅有《漁歌晚唱》。這《漁歌晚唱》是周聰據呂文成的同名粵樂名曲作本意式填詞，馬國源的編曲甚有韻味，且用進不少西洋樂器，聽來頗富「時代」感。

 

　　記得周聰生前說過，他創作這些「粵語時代曲」歌詞，是有意識地向國語時代曲曲詞的風格靠攏的。現在細看這首批「粵語時代曲」唱片內的八首歌曲，也感到唱片公司的製作亦有意向國語時代曲風格靠攏。

 

　　雖說當初「粵語時代曲」唱片的市場焦點不在香港，但和聲唱片公司創舉地推出這種唱片，還是引起同行的注意，並且要在這領域上分一杯羹，甚至對和聲的製作方針亦步亦趨。單以原創而言，其他同行是有所加強的。就以美聲唱片公司的第五期唱片（推出日期是一九五四年六月廿三日）為例，這一期推出了五張「電影插曲」（其實大部份是「偽電影歌曲」），共十首歌，其中《惜分釵》、《光明何處》、《睇到化》、《舊燕重臨》四首俱由何大傻的愛徒梁漁舫包辦詞曲，《富士山戀曲》由胡文森寫曲詞，《仲夏夜之月》由韓楝寫曲詞。十首歌曲佔了六首是原創，而歌詞內容都是嚴肅正經的，只是《睇到化》略帶口語化。至於音樂方面，這些原創作品也有頗西化的一面的，比如《仲夏夜之月》就恍如西方的小夜曲。

 

　　幸運唱片公司看來不那麼看重「粵語時代曲」，但每期都會推出一兩張，以示不會完全放棄。比如說，在一九五五年十二月十四日推出的第六期唱片，就有兩張屬「電影插曲」唱片，當中包括《櫻花處處開》在內的四首歌曲，都是由胡文森作曲的。

 

　　既然最初的「粵語時代曲」唱片製作並不是沒有原創，也不是歌詞低俗，甚至音樂都並非全是土氣的，有些是富於「時代」之感的，何以後來人們卻有成見，口口聲聲無原創詞低俗曲老套。筆者覺得那是受星馬地區的粵語流行曲唱片製作取向的影響所導致的。星馬當地製作，歌曲不但罕有原創，歌詞內容屬詼諧逗笑卻不少，也多用口語，著名的《賭仔自嘆》就是一例。據筆者查考所得，這首歌曲原唱者是馬來西亞華僑馬仔，歌詞也是他填的，約產生於一九五四年前後，後來成了香港藝人鄭君綿的名曲。像《賭仔自嘆》這種粵語歌，當時非常受低下階層歡迎，傳唱不絕。香港的唱片公司有見及此，估計是不能不應變的，因而一方面加入戰團跟着生產鬼馬逗笑歌曲，一方面也少了原創。到五十年代後期，港產粵語歌之中，鬼馬逗笑之作數量不少。

 

　　六十年轉瞬便成雲煙。「粵語時代曲」初生歲月，自是及不上七、八十年代振興時期的美好風光，但前人篳路藍縷之功，很值得珍視。更何況日子太久遠，視差太嚴重，前人的創作心血很多都儼然被埋沒，不見天日。際此紀念時刻，但願這些心血，能有重新得到珍惜與展現之時。

 

 

勵志歌詞為民眾打氣

 

　　第一批出版的「粵語時代曲」，共八首。但現時尚能見到詞與曲譜的只有五首。《漁歌唱晚》據呂文成的同名粵樂作品填詞，《春來冬去》據國語時代曲《支那之夜》填詞，《銷魂曲》、《有希望》、《望郎歸》都是全新創作，第一首馬國源作曲，後兩首呂文成作曲。這五首歌曲，前四首俱由周聰填詞，最後一首由「九叔」（即粵曲撰曲人黃警球）填詞。

 

　　周聰填的四首歌詞，《漁歌晚唱》填的是樂曲標題的本意，注重對優美月夜的描繪，亦寫到「漁人共樂，捕魚要勤力，工作大眾歡樂暢，願漁人心安。」當時香港仍多漁民，這些詞句對他們頗加勉勵。《春來冬去》亦有勵志成份：「大眾唱歌慶共聚，不須傷春空自慮，更莫棄春宵趁住春未去，啊啊，有花堪採須當折，不待無花空悲悴……」《有希望》顧名思義是勵志歌：「……大家要堅剛，決心去求上，總會有希望……」至於《銷魂曲》，也許是馬國源寫的曲子有強烈的森巴舞曲之風，周聰的歌詞強調了舞步中「狂」的一面，它甚至是長輩所不能忍受的：「跳跳跳跳森巴……啊哈哈哈瘋狂樣，噢媽媽媽不用罵……」但詞人更用不少篇幅正面述說森巴舞之好：「似星一般晶亮，柳絲銷魂樣；像月一般光亮，與君永結雙……」。至於九叔填的《望郎歸》，是典型的老一派的花前月下，郎情妾意。

 

　　其實周聰當時是填詞新進，唱片公司能這樣放手讓他填，甚是難得，但技巧確是時見拙稚。這幾首歌詞裏，勵志成份不少，也許因為當時社會普遍未見富裕，詞人希望藉歌曲多為民眾打氣，周聰生前也曾這樣透露過。

 

 

呂紅白英各有千秋

 

　　呂紅、白英，可說是香港最早唱「粵語時代曲」的歌手。

 

　　呂紅，廣東音樂大師暨粵曲子喉名家呂文成的長女。自幼受庭訓，又曾師從伶人衛少芳、樂人易劍泉（《鳥投林》一曲的作曲者）等，能自奏揚琴唱粵曲，獲譽為「天堂小鳥」。五十年代初，由於父親呂文成主張和聲公司創舉地推出「粵語時代曲」唱片，又積極寫新曲以助聲勢。呂紅相信也是在呂文成的游說和鼓勵下轉唱「粵語時代曲」，成為首批「粵語時代曲」唱片的主唱者之一，並漸漸唱出名聲，後與周聰齊名，代表作是和周聰合唱的《快樂伴侶》（面世日期是一九五三年八月四日），這闋歌曲由呂文成作曲，周聰填詞。

 

　　白英（亦作白瑛），即鄧白英，在上世紀四十年代後期，已是香港有名的夜總會歌手，以唱國語歌為主，也應有唱些當時的粵語電影歌曲。一九五二年夏天，和聲唱片公司推出首批「粵語時代曲」，白英是兩位主唱者之一。同年底，白英受百代唱片賞識，獲羅致為該公司的新人，灌唱了著名的電影歌曲《月兒彎彎照九州》及《未識綺羅香》，名聲大噪。難得白英沒有唾棄「粵語時代曲」，其後數年，仍不斷為和聲唱片公司灌唱了多首粵語歌曲，當中有不少屬原創作品，題材亦嚴肅，已故國語時代曲史家黃奇智稱賞是「水平頗高的粵語歌曲」。

 

 

標榜「時代曲」需勇氣

 

　　在一九五二年的時候，和聲唱片公司要把旗下的音樂產品跟「國語時代曲」相仿地稱作「粵語時代曲」，那絕對需要勇氣，也需要高瞻遠矚。當時，基於粵劇粵曲當道，是平民百姓生活的一部份，因而一般音樂消費者面對「粵語時代曲」這個新品種，首先就會跟粵劇粵曲裏的「小曲」相混淆，又由於「小曲」在粵劇粵曲裏地位並不高，於是「粵語時代曲」的形象也甚受影響，即使在愛聽粵劇、粵曲的人士的眼中，它也難有較高的地位，也不要說跟國語時代曲及歐西流行曲相比了。

 

　　自和聲唱片公司首推「粵語時代曲」唱片後，香港的幾間唱片公司如美聲、南聲、幸運等其實也有推出同類的音樂產品，期望在市場上分一杯羹，但他們卻沒有使用「粵語時代曲」這個名堂，美聲、幸運兩間公司用的名堂是「電影歌曲」或「電影插曲」；南聲唱片公司則稱這種歌曲為「跳舞歌曲」或「跳舞粵曲」。幾年前，筆者曾與幸運唱片公司的元老伍連昌聊過，他曾指出，所以要稱「電影插曲」而不叫「粵語時代曲」，是有感於叫「粵語時代曲」，電台會不願意播放，要是稱為「電影插曲」，卻樂意得多。

 

　　筆者考察過，美聲、幸運所灌製的「電影插曲」唱片，其中的歌曲不少根本跟電影無關，是一些「偽電影歌曲」。

 

 

 

　　本文原發表於2012年9月2日《大公報》B5版「周日文化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