粵語歌文化歷史研究者,喜歡鑽研文字與音樂的創作,也喜愛數學與棋藝等等。
分类:
2010-07-25 08:23:21
七 「去粵曲化」動機之思索
在上一節,筆者曾說:「如果人們真的認為『粵曲味小調』的『區域特色』雖強烈,卻不免老態龍鍾,追不上時代……」這說法既只是假設,甚至可能是武斷的。但回看當年的「去粵曲化」的「靜默革命」,如果不是嫌惡「粵曲味小調」追不上時代,又怎會去之而後快?而筆者認為,這裡還涉及文化認同的問題。
「在任何一種情況下,征服者都被置於宇宙中較高的位置上:曾經絕對是同祖先和神靈聯繫在一起的權力現在也包括了征服者這個範疇。地方精英的成員必須努力將他自己界定成征服者群體的成員。」10 Jonathan Friedman這段文字說的雖是政治及宗族上的殖民情況,但對於文化帝國主義的殖民侵入而言,情況也是相若的。何況香港在1960年代,本身就是英國殖民地,當碰上「披頭四」音樂狂飆的入侵,於是年輕人紛紛以歐美流行音樂文化的消費來建構自己的身份位置,讓自己感到有較高的文化等級。這裡,亦可參考Jonathan Friedman的說法:「消費是創造認同的特定方式,一種在時空的物質重組中的實現方式。就此而言,它是自我建構的一種工具,自我構造本身依賴於將切實可得的物品引導入與個人或人們相聯繫的特定關係中的更高等級的樣式。」11
在這樣的音樂文化消費背景之下,「粵曲味小調」無疑已被置於甚低的等級。它們所以尚能在1970年代的時候苟延殘喘,是因為老一輩的來自粵曲、粵樂界的音樂人的創作權還未被完全奪去而已。
一項有趣的觀察,1970年代後期的時候已被視為經營手法保守的屬華資背景的「娛樂唱片公司」,正是提供比較多的機會讓「粵曲味小調」還能繼續生產,雖然數量上已經寥寥無幾。至少到了1980年代中期,該公司還讓鄭少秋唱很有「粵曲味小調」韻味的《唐明皇》。
1970年代的「去粵曲化」的「靜默革命」,顯然是因為「革命者」感到「粵曲味小調」的文化等級較低,是「落後」的音樂,必須與之劃清界線。
事實上,香港人也不僅認為「粵曲味小調」的文化等級較低,對於中國音樂,亦是如是觀的。余少華在一篇文章裡指出:
港人在生活及教育上已極為洋化,在此教育環境下訓練出來的人往往會用已一面倒接受了西方美學標準、藝術慣例及實踐經驗來評定那些他們完全陌生及無知的中國固有傳統。在「追上時代」、「現代化」、「科學化」的善意前提驅使下,努力地「改善」、「改良」及「改革」中國固有傳統,他們是義不容辭的了。但二十世紀在中國音樂所發生的所謂「改革」,往往是還未掌握到固有傳統的原貌及未明白其原來美學特點(包括其優美及所謂不足之處)之際,已把傳統改至面目全非了。12
還好的是香港人當年只是「去粵曲化」,埋葬「粵曲味小調」(似乎意味越是本土的傳統音樂,越是低等?),卻仍熱衷於泛中國的想像,因而「一般中國味小調」仍能生生不息。直到顧嘉煇、黎小田這一輩都老去,繼起的新一代,主要是音樂文化生產者,如第五節末處所說,基於與「進步」形象抵觸,也缺乏足夠浸淫,漸漸都不寫「一般中國味小調」了。
八 結語
「一種新的傳統主義,一種為重新確立文化上所界定的新的認同的奮鬥出現了。所有這些活動都伴隨着中心日益加劇的『民族的』和族群的分裂 ── 從巴斯克人和加泰羅尼亞人到愛爾蘭人和蘇格蘭人 ── 文化基礎上的政治運動呈現出指數增長,這些運動都被稱為『第四世界』:印第安人、夏威夷人和美拉尼西亞的卡斯塔姆運動等。」15
對於這些要重新確立文化認同的「第四世界」運動,Jonathan Friedman在《Culture Identity and Global Process》一書裡是有頗詳盡的論述的。
在香港,其實也有很多相類的為了文化認同而產生的爭奪動作。比如年前的囍帖街、皇后碼頭的事件,但我們似乎比較關注有形的建築物。電影看來也是我們比較關注的,就像上文引述的《葉問2》的影評,流露的就是對電影中「香港眼」日漸失落的痛心。不過,我們看來對於香港的流行音樂裡「一般中國味小調」及「粵曲味小調」的缺場卻是無動於衷的。而筆者相信,這是因為我們在音樂文化方面,對中國的和本土的傳統音樂近乎無知,所以根本不會認為在這方面有甚麼需要「保育」,我們甚至是親手把「粵曲味小調」生葬掉的!
試想一下,當像麥當勞這樣的跨國飲食文化大舉入侵的時候,我們卻可以有富於強烈的地方特色的「人和」荳品廠、「麥奀」雲吞麵世家、「奇華」餅家、「大良八記」甜品等等地方化的飲食文化與之抗衡,那大抵是因為國人向來「以食為天」,是極日常的生活文化,即使文化等級看來比較低,卻不易被完全排擠,何況當使用比較現代化的手法來經營,這些地方化的飲食文化的生存空間就得以大大改善及增加。但其中的前提是,先要有人認識到這些地方色彩強烈的飲食文化不該丟棄,任其失落,而能否營造文化認同還屬其次。
「一般中國味小調」及「粵曲味小調」在香港的流行音樂裡的缺場,也許是一個很好的案例去說明,當一種地方傳統文化被視為等級較低、較落後的,它被遺忘或被遺棄的速度就有可能加快,甚至當在商業上被認為沒有市場時,它最終的命運是──消失,也就是說,在「全球地方化」的進程裡,除非有很特別的原因,否則這種地方傳統文化將不會以任何新面貌重生。
註釋:
1. 可參見黃志華,《早期香港粵語流行曲(1950-1974)》,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2000年5月初版,第一章及第四章。
2. 筆者曾先後做過兩項研究,一是獲藝術發展局資助的《香港早期粵語電影創作歌曲研究(1930-1960)》,一是自發做的《本土大眾音樂文化的晚霞──粵語電影原創歌曲(1961-1969)淺探》,前者尚未曾公開發表,後者則在嶺南大學的論文發表會上公開宣讀過。
3. 黃志華,《被遺忘的瑰寶──香港流行曲裡的中國風格旋律(探討篇)》,自有坊出版社2005年7月初版,頁5~6。
4. 這一節的主要內容,俱摘引自一篇拙文,參見黃志華,「台港歌謠的童年生涯」,《信報》文化版,
5. 同註釋4。
6. 崔婷,《全球化與當代中國跨文化交流》,山東大學出版社2009年4月初版,頁91~92。
7. Manfred B. Steger, 《Globalization: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中譯本《全球化面面觀》,鳳凰出版集團譯林出版社2009年4月初版,頁62。
8. 李天綱,「全球化真諦:文化多樣性的可持續發展」,《信報》副刊,
9. 黎武程,「《葉問2》成內地合拍片指標」,《信報》文化版,
10. Jonathan Friedman, 《Culture Identity and Global Process》中譯本《文化認同與全球性過程》,商務印書館(北京)2004年9月第二次印刷,頁53。
11. 文本同註釋10,頁227。
12. 余少華,「望中樂而卻步?」,《信報》文化版,
13. 參見唐樸林「為『中國音樂落後』辯」,《中國音樂》季刊2009年第四期,頁30~40。
14. 參見張伯瑜 「論中國當代民族器樂發展中傳統音樂思維的丟失」,《人民音樂》2009年第一期,頁60~61。
15. 文本同註釋10,頁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