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阿多諾〈論流行音樂〉的思索（1）

 

　　這是筆者上個學季另一篇期終論文。文章甚長，現分七篇貼出。

 

引言

　　雖然，阿多諾（Theodor W. Adorno）的著名文章〈論流行音樂（On Popular Music）〉¹寫於數十年前的1941年，所論述的未免過時，但文章中許多尖銳的觀點，卻仍不斷為當代的學者所援引，也常在一些文化研究的書刊裡見到它的影蹤。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阿多諾直到1969年去世，都從沒有考慮過修改他對流行音樂的看法²，顯見他是認為自己的觀點還是很能說明問題的。

 

　　筆者多年來一直關注香港本土的流行音樂發展，撰寫相關的流行音樂評論，而私下亦是中國音樂愛好者，但過去一直不知有像阿多諾這種批評流行音樂的觀點，現在讀到了，一方面感到新鮮，一方面亦感到當中有很多可議之處，而嚴格而言，應是對他這篇文章做了一次思索，其中包括了與中國傳統音樂的對照，以及從他的論點看香港本土流行音樂的某些狀況。

 

 

第一節　阿多諾〈論流行音樂〉的一些觀點

　　在阿多諾（Theodor W. Adorno）〈論流行音樂〉的文章裡，有下述的一些突出論點，這些論點基本上依照它們在原文裡的出現次序排列：

 

1.          只要仔細注意一下流行音樂的基本特徵：標準化（Standardization），就可以對嚴肅音樂與流行音樂的關係作出清晰的判斷。流行音樂的全部結構都是標準化的，甚至連防止標準化的嘗試本身也標準化了。從最普遍的特徵到最特殊的品性，標準化無處不在。眾所周知，流行曲一般都總是32小節，音域在一個八度外加一度之內。

 

2.          每一首流行歌曲的和聲根音──每個段落的開始與結束──必須彈奏出標準的組合。這種組合強化了最基本的和聲而不論其中發生怎樣的奇異和聲進行。上層複雜的和聲結構是動搖不了這些根音組合的。這種毫不容情的劃一根音設計確保沒有脫離常規的事情，總能把人帶回同樣熟悉的經驗中，而不會有任何新鮮的東西。

 

3.          （古典音樂裡）每一個細節的音樂感覺都來自這部作品的具體的總體；反過來說，總體又是由於細節的生命關係組成，而決不僅僅是一種音樂模式的強化。

 

4.          在貝多芬的作品和普遍的優秀嚴肅音樂作品中──這裡我們先不要論及那些差勁的嚴肅音樂，它們有可能像流行音樂一樣呆板和機械──細節實際上包含着整體且導出整體的呈現，與此同時，細節也是從整體的概念中生發出來的。在流行音樂中，關係卻是偶然的。細節與整體無關，它顯示為一種外在的結構。（在文中，阿多諾曾以貝多芬的第七交響曲為例，認為其第一樂章的序曲中，第二主題只能從具體的音樂語境中獲得意義，即只有通過整體它才能獲得特殊的適合於演奏和表現的全部特性。如果把第二主題從整體中孤立出來，那麼它的意義及表現力也就蕩然無存了。）

 

5.          流行音樂的音樂標準最初是在競爭的過程中發展起來的，當一首獨特的歌曲獲得巨大的成功之後，成百上千的其他歌曲便爭相模仿。最成功的技巧、類型、音樂元素之間的「比例搭配」都成了模仿對象，直到具體化為某種標準為止……結果粗獷而樸實的個人主義者的創新變得非法。標準模式享有極大的豁免權──國王做的沒有錯事！

 

6.          音樂標準化的必然關聯是偽個性化（Pseudo-individualization）……走紅歌曲的標準化，其控制消費者的辦法是讓他們覺得好像在為自己聽歌；就偽個性化而言，它控制消費者的手法是讓他們忘記自己所聽的歌曲早已聽過或已「事先消化」過了。

 

7.          為流行音樂所吸引、進而飼養並不斷鞏固的心靈結構，同時也是心靈渙散（distraction）和漫不經心（inattention）之所，通過不需要凝神專注的娛樂，聽眾也被搞得分神了，不會對現實要求些甚麼。

 

8.          娛樂並不需要全神貫注，人們想得到的只是逗樂。全神貫注與有意識的藝術經驗只有對下述那種人才是可能的：他們在生活中不需要付出緊張勞累，閑暇時又想從厭煩與工作中獲得解脫。……對於大眾來說，流行音樂是一種不斷重複的照常工作的假日。

 

9.          音樂而今大抵已成為一種社會融合劑（social cement）（阿多諾對此有詳盡的論說，概括而言，流行音樂僅僅調和了大眾對社會的不滿和怨憤，大眾的痛苦與不幸雖然從流行音樂中得到渲洩，但其反抗的動力同時化為烏有）。

 

這九個論點，構成了阿多諾這篇批判流行音樂的三大議題：標準化與偽個性化、被動而且不專注的聆聽、社會融合劑。在下文，會寫出個人思索這批論點後所得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