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與、及──余光中談語病(3)

　　

 

 

 

 

　　中文名詞不分數量，有時也會陷入困境。例如「一位觀眾」顯然不通，但是「觀眾之一」卻嫌累贅，也欠自然。「一位觀者」畢竟不像「一位讀者」那麼現成。所以，「一位觀眾來信說…」之類的句子，也只好由它去了。

 

　　可是「…之一」的泛濫，卻不容忽視……中文原無「…之一」的句法，現在我們說「觀眾之一」實在是不得已…「竹林七賢之一」也好，「文房四寶之一」也好，情況都不嚴重，因為七和四範圍明確，同時邏輯上也不能逕說「劉伶是竹林七賢」，「硯乃文房四寶」。目前的不良趨勢，是下列這樣的句子：

　　　紅樓夢是中國文學的名著之一。

　　　李廣乃漢朝名將之一。

　　兩句之中，「之一」都是蛇足。世間萬事萬物都有其同儔同類，每次提到其一，都要照顧到其他，也未免太周到了。中國文學名著當然不止一部，漢朝名將當然也不會只有一人，不加上這死人眼兒的「之一」，絕對沒有人會誤會你孤陋寡聞，或者掛一漏萬。一旦養成了這種惡習，只怕筆下的句子都要寫成「小張是我的好朋友之一」，「我不過是您的平庸學生之一」，「他的嗜好之一是收集茶壺」了。

 

　　「之一」之病到了香港，更變本加厲，成為「其中之一」。在香港的報刊上，早已流行「我是聽王家的兄弟其中之一說的」或者「大衛連一直以來都是我最喜歡的導演其中之一」（「以來」在這一句裡是多餘的，「一直都是」就成了，這亦是港式病態中文常見的句法）這類怪句。英文複數觀念為害中文之深，由此可見。

 

　　這就說到「最…之一」的語法來了。英文最喜歡說「他是當代最偉大的思想家之一」，好像真是精確極了，其實未必。「最偉大的」是抬到最高，「之一」卻是稍加低抑，結果只是抬高，並未真正抬到最高。…比起「他是當代的大思想家」，並無多大不同。所以，只要說「他是一個大名人」或「他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就夠了，不必迂而迴之，說甚麼「他是最有名氣的人物之一」吧。

 

　　在英文裡，詞性相同的字眼常用 and 來連接…但在中文裡，類似的場合往往不用連接詞，所以只要說「夫妻」、「你我」、「前後」就夠了。同樣地，一長串同類詞在中文裡，也任其並列，無須連接：例如「東南西北」、「金木水火土」、「禮樂射禦書數」，若誰要這麼說：「柴、米、油、鹽、醬、醋以及茶」，一定會惹笑。同理，中文只說「思前想後」、「說古道今」，英文卻必須動用連接詞，變成「思前和想後」、「說古和道今」。可是近年來 and 的意識已經潛入中文，到處作怪。港報上有過這樣的句子：

　　　在政治民主化與經濟自由化的發展道路，台北固然比北京起步更早及邁步更快，致在政經體制改革的觀念、行動、範圍及對象……

這樣的文筆實在很不暢順…當做連接詞的「與」、「及」都不必要。「與」還可以說不必要，「及」簡直就要不得…此處一定要用連接詞的話，也只應用「而」，不可用「及」。正如 slow but sure 在中文裡該說「慢而可靠」，卻不可說「慢及可靠」。（港式中文更有病態的「與及」，其實二字絕不該連用，「與」所連接的詞語前後份量相當，「及」連接的卻是份量有差異的詞語，當要連接片語，用的則是「以及」，絕不是「與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