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小田已辭世而去,這處借筆者去年於微博上寫的一篇文字來悼念他。
(按:這處貼出的是原稿,跟微博上所載的是略有差異的)
《黎小田金曲50年作品演唱會》將會於2月17、18日,農曆大年初二、初三晚在香港紅磡體育館舉行。其實,香港的流行作曲人開作品演唱會,黎小田可說是第一位,早在1980年的8月9日,他就在香港大會堂舉行過一場《黎小田作品欣賞會》,參與歌手有關正傑、葉振棠、陳秀雯、柳影紅、徐小明、鄭寶雯等。三十八年過去,彈指一揮間,相信今次的演唱會,是另一番的境界。
說起黎小田,就想到香港電視歌曲的黃金時代,大約十年左右,即七十年代中期至八十年代中期。其間創作電視歌曲的音樂猛人,可喻為一時瑜亮,無線有顧嘉煇,麗的則有黎小田,分庭抗禮,共同豐富香港電視歌曲這個大寶庫。
黎小田的父母都是文化界演藝界的名人。父親黎草田,活躍於正統音樂界;母親楊莉君,是報界名人,八十年代曾主理《新晚報》的音樂版面,包括正統音樂和流行音樂。筆者有幸曾不時跟小田的父母接觸和結緣,反而小田不大稔熟。
近期,有一本《香港音樂的前世今生──香港早期音樂發展歷程(1930s-1950s)》,當中有十位音樂人的口述史,屬流行音樂領域的有Uncle Ray、Tony Carpio和黎小田,但黎小田在書中主要是談他的已故父親黎草田。
看黎小田在書中所述,有不少讓讀者意外的東西。比如他說有關童年或少年時代的音樂印象,幾乎全無。父親曾強迫他學鋼琴,但為了彈琴時的坐姿、手放的高低,都會捱嚴父的籐條,小田很快就對學琴興味索然,甚至非常抗拒古典音樂。
小田年紀很小時已是電影童星,五十年代後期,他很愛聽英文歌,於是找機會從各個電台聽。祖母很是疼惜小田,為他買了一個結他。他學得很快,能掌握一些和弦,並且在片場彈起來。他形容「馮寶寶她們全部暈晒!」但黎草田知道兒子此事後,竟是用腳狠狠的把結他踏毀!祖母再贈,父親再踏毀!如是者共四、五回,甚至因為彈結他,嚴父把小田關在家中不給飯吃。然而,無論怎樣壓制,黎小田總找到一點間隙偷學起來。
六十年代初,黎小田曾在夏蕙夜總會玩音樂,是時顧嘉煇是領班、司琴,黎小田從他那兒偷了很多師,更想不到,十多年後,他和顧嘉煇是香港電視歌創作領域上的一時瑜亮!
約1975年,黎小田加入了麗的電視,初期與薛家燕合作,一起主持綜藝節目《家燕與小田》,還以《家燕與小田》作為唱片標題出過唱片。也是那時起,黎小田開始為麗的電視創作電視歌曲。第一首作品,應是《子夜》的主題曲,該劇首播於1975年十二月中。說來,同期的一些麗的電視歌,是由前輩音樂家冼華作曲的,如《聊齋之翩翩》的主題曲、《苦雨戀春風》的主題曲和插曲等。小田須有更突出的才華表現,始能得到更多寫電視歌的機會。
1976年,黎小田寫的電視歌數量仍寥寥,算來只有《三國春秋》、《上下流》及《十大刺客》等劇的主題曲及一二插曲。其中《十大刺客》頗是成功,傳揚甚廣。但有段時間常聽楊莉君前輩說:「小田呢首歌確係好,惜是太短太短,流行曲之大忌!」
其實,像《三國春秋》、《十大刺客》這類電視歌曲,中國色彩都很重。但像黎小田的那一代流行音樂人卻有其佔優之處,那就是在成長的時候,雖然心向英文歌曲,但身邊及周遭都不缺粵劇、粵曲、粵樂或是中國民間音樂的聲音,不知不覺就聽了入腦,以至入了血液之中。以《三國春秋》而言,那歌調是寫得甚是大氣磅礡:「遙望漢江山,錦繡畫圖長……」筆者至今還記得首兩句歌詞呢!那時也總認為作曲者對中國音樂是非常熟悉的。
當然,相信也會有邊學邊用的情況的,既然時代需要、工作需要,逼到埋身就要學回一兩招。記得于粦前輩生前跟筆者某次閒聊時,曾聊到小田一件往事。話說1977至78年間,麗的電視要開拍《李後主》劇集,劇中需要把多首李後主寫的古詞譜成粵語歌。黎小田想起六十年代的時候,于粦曾為任劍輝、白雪仙主演的粵劇戲曲片《李後主》做過同樣的事,於是向于粦前輩商借這批作品,以作學習揣摩,于粦很爽快地應允。于粦譜的後主詞歌曲,戲曲味略重,但黎小田善於學習借鑑,他為這部電視劇譜的後主詞歌曲,就流行曲化得多。其中一首《春花秋月》流傳了多年,最初的版本由粵劇伶人文千歲灌唱,往後,至少柳影紅和陳美齡都曾重新灌唱過,足見這首歌曲的成功!
要說奠定黎小田作曲人地位的,應該是1977年的時候他為電影《跳灰》創作的主題曲《問我》,這首歌曲,不但非常流行,也是一個重要的里程碑,標誌着粵語歌曲文化的發展進入一個新的階段,也就是指在作品中,「我」的意識大大增強。
從1977年尾至1982年尾,這五年間,黎小田為麗的電視寫了數量龐大而且常常質量亦極佳的電視歌曲,加上大部份都是由著名詞人盧國沾填詞的,好曲配好詞,博得很多知音的讚賞,也真是不讓無綫的電視歌曲專美!
其實,只是數筆者個人較偏心鍾愛的,數量都不少:《變色龍》、《天蠶變》、《天龍訣》、《殘夢》、《俠盜風流》、《換到千般恨》、《勇闖愛情路》、《情人箭》、《太極張三豐》、《浮生六劫》、《戲劇人生》、《大內群英》、《一夕到天曉》、《人在旅途灑淚時》、《誰會為我等》、《大地恩情》、《大內群英續集》、《怒劍鳴》、《驟雨中的陽光》、《湖海爭霸錄》、《浴血太平山》、《找不著藉口》、《武俠帝女花》、《歌吟動地哀》、《無奈遙遠祝禱》、《甜甜廿四味》、《一束小菊花》、《遊俠張三豐》、《風箏》、《大控訴》、《怎麼意思》、《少年黃飛鴻》、《出綫》、《珠海梟雄》、《情深惹恨苗》、《你心徹悟時》等等,回頭一數,已三十六首。
離開麗的電視之後,黎小田已是音樂圈中的紅人,不乏創作的機會,而名作更是迭出,為省些篇幅,這裡不數了。
黎小田的粵語歌曲創作,最讓筆者訝異的是1979年為武俠劇《天蠶變》寫的插曲《換到千般恨》,這首歌調經過近四十年的流傳,既成了粵劇中不時會採用來填詞的「小曲」,也曾獲粵樂大師余其偉融進一首粵樂作品《雪中燕》之中,尤為奇妙的是,《換到千般恨》也得到佛教人士的青睞,移用為佛曲,成為《一聲佛號一聲心》。這份跨界的影響力及殊遇,真是罕見!
說到《換到千般恨》,《天龍訣》的插曲《勇闖愛情路》可謂是它的姊妹篇,或曰第二部曲。因為只要閣下細聽,就知兩首歌曲的音樂旋律是有相關連處的。不過曲各有命,雖謂是姊妹篇,《勇闖愛情路》知者實在不多。
黎小田的事業,除了作曲、編曲,在監製工作上,成就也是非常大的。事實上,香港粵語流行樂壇在八十年代冒起的兩大天皇巨星梅艷芳和張國榮,都恰恰是由黎小田擔任二人的唱片監製,而且都擔任了好幾年。
張國榮和梅艷芳初出道時就已經跟黎小田很有緣。
1977年,張國榮參加麗的電視的亞洲歌唱比賽,選了一首長七分多鐘的《American
Pie》來唱。黎小田是這個比賽的音樂總監,肯定在這比賽中沒可能讓他唱這樣長的歌曲,告訴他須改短些,當時張國榮的回應是「It doesn’t
make sense」,但結果張國榮還是唱了個三分鐘的版本,並且得到亞軍。
1982年,無綫初辦「新秀歌唱大賽」,想多些人參賽,黎小田也有幫忙到處找唱得之人。聽友人說灣仔某舞廳有對姊妹唱得不錯,小田便去看看,還真叫她參賽,這個便是梅艷芳。當時阿梅表示會害羞,曾問可不可以跟姐姐梅愛芳一起去哩?再後來講起,原來這對姊妹很小的時候,上過《家燕和小田》的節目呢!
相信,像黎小田、顧嘉煇那一代的音樂人,是堅信旋律的優美動聽是流行歌曲之中非常重要的一環,所以他們為歌手當監製,這一環是須先決考慮的。
梅艷芳最初出唱片,只有半張(另一半是屬於小虎隊的),由於另外半張多快歌,阿梅唱慢歌變成一種平衡。黎小田承認,那時只想找些好歌給她唱,也就是旋律比較動聽的歌曲。甚至到了梅艷芳的第一張個人大碟《赤色梅艷芳》,都主要是靠歌好聽,尚未注重「包裝」。
黎小田接受《最後的蔓珠莎華──梅艷芳的演藝人生》一書的作者的訪問,可以見到他不斷強調歌曲好聽的重要。比如該書作者問到:「從《飛躍舞台》開始,似乎
阿梅慢慢注重形象了?」黎小田如此回答:「應該是的,但我一直強調的是simple is
beautiful,歌星上舞台要弄得很華麗,這跟我的想法不同。我喜歡簡單,歌唱得好聽就行。」
說來,小田為阿梅當唱片監製的那些年,小田作曲阿梅主唱而成經典的歌曲不算多,但其實阿梅的一首經典名曲《似水流年》,黎小田是暗中增寫了一段旋律的。他在那書中這樣說:「《似水流年》原本沒有chorus,於是由我再寫一段加上去。當時華星的高層蘇孝良說這隻歌夠簡單,但簡單過頭,只有一段,叫我多寫一段。雖然作曲人沒有我的名字,不過我沒有甚麼所謂。」
張國榮灌錄唱片的時間比梅艷芳早得多。1977年奪得亞洲歌唱比賽香港區的亞軍後,就已為寶麗金錄了一張英文大碟《I Like
Dreaming》,1979年,他繼續在寶麗金旗下灌錄了第一張中文大碟《情人箭》,反應一般。1983年,張國榮轉到華星唱片公司,開始與黎小田結緣,由黎小田監製他的唱片。
事實上,張國榮在華星時期的大碟,都是由黎小田監製的,只有在跳槽新藝寶唱片公司之前的那張大碟《愛慕》,是黎小田和張國榮聯合監製,相信,這是黎小田認為張國榮已經可以學習監製的工作,從而更好地發展自己的演藝生涯。
黎小田厲害之處是讓張國榮顯現出自己的優點,小田曾憶述說,在寶麗金時期的張國榮,還沒有找到自己的唱法,而他覺得張國榮的鼻腔聲甚美,有點似貓王,故此着他盡量移低音域來唱,如此唱來就很有特色很是性感。
說來,黎小田寫給張國榮唱而成經典的名曲,也並不多,印象最深的應是《儂本多情》和《我願意》。但小田勝在能揀選出能發揮張國榮長處的歌曲,從《風繼續吹》起,到後來的《為妳鍾情》、《少女心事》、《全賴有你》、《一片癡》、《Monica》、《H2O》、《Stand
Up》、《有誰共鳴》等,都是張國榮在華星時期的代表作。
寫到這裡,還是想專門談談黎小田的音樂創作!無奈以筆者極皮毛的音樂認知,以及很是有限的接觸,管窺黎小田大師的作品,能談的也僅是一點點兒淺見,但請廣大網友見諒!也盼望眾網友指正!
電視歌曲屬流行歌曲,但電視歌曲也往往予音樂人很多實驗的機會。比如說一首流行歌曲往往不輕易中途轉拍子的,但黎小田就曾有個一二例子。比如李龍基主唱的《怒劍鳴》(1980),是四拍子與三拍子互轉的!又如威利主唱的一首《大控訴》(1981),曲式聽來雖是ABA,但兩個A段在節拍上弄得相似卻又頗不一樣,增加了歌調的變化和新鮮感。
在曲式上,黎小田有時也有很前衛的嘗試。以七十年代後期至八十年代初那段日子來說,流行曲曲式仍是很偏重AABA。然而像《俠盜風流》(1979)的主題曲,那曲式簡單說來可屬AABCBC,已經不滿足僅有A和B兩段。
粵語流行曲,在詞曲配合上由於非常受粵語聲調的影響,為了流行音樂製作運作上的方便,很早就採用了先讓作曲家作好歌曲旋律,再交由填詞人填上歌詞。這種創作模式的好處是較易保證作曲家寫出優美易上口的旋律,而詞曲配合上的種種煩與難,作曲人因而可以免於接觸,完全交由填詞人去承受。不過,粵語流行曲之中,偶然也有個別作品是逆水行舟,以先詞後曲的方式寫成的。面世於1980年的《大地恩情》劇集的主題曲,就是一個非常突出的個案。其實要證明一首粵語歌是非以先詞後曲的創作方式寫成的,並不容易。但黎小田在1980年的時候就曾在一本音樂雜誌《歌星與歌》(第四期)上透露過,「這一首歌,卻是先有歌詞再行譜曲……」筆者後來向黎小田求證過,由於事隔太久,他只記得是有先詞後曲的部份,具體細節卻記不起了。其後筆者再仔細考證,最初在電視上播出的《大地恩情》確只有三段歌詞,那便應如黎小田所說,是以先詞後曲方式譜成的。大抵其後要錄唱片時,卻覺得這個只有三段歌詞的歌曲版本略短,便請詞人在第一段旋律上再填一段歌詞,即「人於天地中」至「當日抑憤鬱心間」這一段。
《大地恩情》是香港樂迷非常喜歡的歌曲,但這首歌曲最初是以先詞後曲的方式創作出來的,知者卻不是太多。或者,《大地恩情》正好說明粵語歌先詞後曲也可以炮製出經典名作。
還想說說面世於1987年的同名電影主題曲《胭脂扣》。相信黎小田在創作這首主題曲之前,曾很用心的鑽研香港傳統的粵劇粵曲音樂,所以當有比較熟悉傳統粵劇粵曲音樂的朋友來細細審視《胭脂扣》的旋律,會發覺旋律中是蘊含了粵劇粵曲音樂中頻繁使用卻又非常獨特的「乙反調式」(至少在當代香港流行音樂作品之中是幾乎絕跡的哩)。這真是隱藏得很深的,但足見黎小田對傳統音樂的尊重和敬意。
最後,來個總結吧!對於香港粵語流行樂壇而言,黎小田不但是音樂大師,為樂迷寫出無數的經典樂章,難得的是當中有不少上承傳統的傑作!說到這點真是不無感觸的,試問當下的香港流行音樂人,肯上承一下傳統的有幾人呢?而更厲害的是,他還是造星者,香港流行樂壇的頂級天皇巨星張國榮與梅艷芳,黎小田都有份參與締造,功勞絕對非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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