粵語歌文化歷史研究者,喜歡鑽研文字與音樂的創作,也喜愛數學與棋藝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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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7-02 08:57:25
本文標題使用《賭仔自嘆》這個歌曲名字而不使用原曲名字,只因原曲名字知者不多,惟有將就一下。說起來,由於《賭仔自嘆》的歌詞甚是市井,牽連之下,彷彿連曲調都帶有市井味,但這是錯覺而已,其實曲調本身乃是佳構。
《賭仔自嘆》,鄭君綿的名曲(但不是他首唱的,首唱者是馬仔,馬來亞華僑歌手),它調寄的原曲為《載歌載舞》,是電影《蝴蝶夫人》的插曲之一。這部《蝴蝶夫人》由黃岱執導,張瑛、梅綺主演,乃香港首部三十五米厘彩色電影,於一九四八年九月三十日首映。電影似早已失傳,但片中的插曲《載歌載舞》和《燕歸來》(後來又名《三疊愁》),卻能流傳後世,成為知名小曲。
圖一所見的《載歌載舞》簡譜與歌詞,是根據《蝴蝶夫人》的電影特刊所記載的詞曲資料整理出來的。這兒也把歌詞部份轉錄一次:
(男唱女襯)咚隆咚咚隆咚咚隆咚隆咚
(女唱男襯)咚隆咚咚隆咚咚隆咚隆咚
(甲女)春酒綠,夜燈紅,(齊唱)笙歌起自玉樓中。
(男唱女襯)咚隆咚咚隆咚咚隆咚隆咚
(乙女)莫道風流如夢,(齊唱)花月良宵意萬重。
(丙女)無關鎖呀廣寒宮。
(女唱男襯)咚隆咚咚隆咚咚隆咚隆咚
(丁女)任君陶醉入花叢,(齊唱)天花舞,若游龍。
(戊女)魂銷未,問東風,(齊唱)只將愁懷付與一夢中。
(男唱女襯)咚隆咚咚隆咚咚隆咚隆咚
(齊唱)今宵雙飛燕,明日又西東,
人如山與水,何處不相逢!
雖然電影已難以重溫。但從這些曲詞中的訊息,可以推想這首《載歌載舞》很可能是在夜總會中由眾多女子熱熱鬧鬧地唱出來的。
從《載歌載舞》曲調結構之鬆散,可以判斷它是因詞而生的,也就是先有歌詞才譜上曲調的。再者,這首歌既已是預設了在夜總會唱出的,作曲者讓它的曲調具時代感、現代感當是必須的。仔細端詳曲調,譜曲者胡文森確然能借所寫出的旋律營造時代感,而在譜曲過程中,巧思也不少。
他借助接連出現的切分音節拍,創造了一個很易上口又極富動感的過門樂句:「士工工,工尺尺,尺上上,乙士」,安排它穿插在各個段落之間,使歌曲的發展有很強的統一感,也奠定整首歌曲的酣歌熱舞情調,以及點點時代氣息。筆者相信以「咚隆咚咚隆咚咚隆咚隆咚」等節拍性虛詞填到過門樂句上,也是胡文森的主意,詞人吳一嘯的原詞應是沒有它們的。有了這些男唱女襯或女唱男襯的節拍性虛詞映襯,就更感歌舞場面的喧鬧。可惜後來重唱《載歌載舞》的版本,總是把所有的「咚隆咚咚隆咚咚隆咚隆咚」虛字唱詞刪去,意圖精簡它,卻損耗了「喧鬧感」。
從曲調的段落架構來看,那幾乎是獨一無二的。因為移去了所有過門樂句及「咚隆咚咚隆咚咚隆咚隆咚」虛字唱詞,曲調便斷開成四小段,這時我們會發現,第一段長十六拍,第二段長二十四拍,第三段長三十二拍,第四段長三十六拍,拍數是一段比一段多,要找一首有相類架構特點的歌曲,難啊!這種漸增拍數的段落架構,像是象徵情緒的漸次高漲。筆者相信,這種高漲與亢奮感是到第三段為止,第四段的音調卻已變為樂極生悲,只是那「悲」並不厲害而已。相信,這樂極生悲之感是作曲者以寬緊對比造成的:歌曲的首三段,最長時值的樂音都只有兩拍,可是最後的第四段,四個樂句,前三個的句末音都長四拍,最後一句還有八拍長,這樣,首三段不斷的緊湊躍動,到最後的第四段卻句句舒展,長太息之感因而顯得特別強烈,而這也很配合所譜的四句歌詞:「今宵雙飛燕,明日又西東。人如山與水,何處不相逢!」詞意也是相對地開闊的。此外,四個小段都是從「工」音起唱的,這或許只是巧合,但僅有十六拍的第一小段以「工」音開始,以「工」音結束;第二段第一句亦是「工」音起「工」音結,這樣的短距離「首尾相合」,應是有意為之,作用是既使旋律美麗又讓聽者較易記憶。
在這《載歌載舞》曲調中,除了剛說過的「逐段加長」、「前三段緊末段鬆」和「首尾相合」等明顯特色和手法之外,作曲者胡文森還使用了不少別的技巧,使這結構上相對而言仍屬鬆散的旋律有頗具魅力之處。本文試借助圖二至圖六的小圖來解說一下。
一般而言,音群的貫串(重現)是必然用到的。《載歌載舞》的過門樂句貫串於段與段之間,正是這種手法的體現。在各個圖的分析中,亦可見到有幾個音群是重現過的。然而這首短歌之中還用到兩種與音群貫串相類的手法很值得介紹,一種筆者愛稱為「連珠」,另一種可稱作「倒踢紫金冠」。
「連珠」,指的是在一個樂句內,一個小音群很快又再出現。圖二裏編號「零一」、「零二」的音群以及圖四裏編號「零三」的音群都是好例子。當然,像圖四中的第二行第二小節的「士上士上士」,「士上」疊見,自然也屬「連珠」。
「倒踢紫金冠」原是芭蕾舞動作術語,這兒是指像圖五所示的那種把音群易序重現的方式:原本位居音群末尾的一兩個音,重現時給安排到音群的開始處,就好像曲中「工五六工尺」易序成「尺工五六工」、「五六五工六」易序成「工六五六五」。這很像芭蕾舞的「倒踢紫金冠」的動作。說到音群易序,自然也不能漏說圖三中第一行的「工五尺」與第二行的「尺士工」那種類似逆反了次序的關係,這也是簡單卻很奏效的旋律作法,效果一般都很有吸引力。
此外,歌曲中也有採用「回文」。比如圖二第一行的「士上工上士」,圖四第二行的「士上士上士」,便都是「回文」。圖四第三行,前一個短句的末三個音是「五六工」,後一短句的前三個音是「工六五」,也可視為「回文」的一種活用。
「連珠」使旋律易琅琅上口,「倒踢紫金冠」及類似的音群易序法則使音群跳脫如新卻又依稀面善。至於「回文」,常能使旋律線條優美。總的來說,這些技法都能使旋律流麗,富於光采。
歌曲創作中,一般都會很在意歌中最高的音或最低的音的出現位置。《載歌載舞》中最高的一個音是「生」,頗奇特的是它只在最短的第一段中閃現過一拍,就再沒有出現過了。說來,這只有兩個樂句的第一段,第一句在低音區進行,第二句在高音區進行,且閃現出最高音,除了形成強烈的音區對比,也許亦是想造成先聲奪人的效果。
本文所據的《載歌載舞》曲譜,是比較原始的版本。現時的版本,歌曲第一句通常改為「工尺上士,士上尺上士」,歌曲最後一句通常改為「士上工尺上士」,這樣改是改得很好的,使歌曲首尾之間的呼應更見強烈。
也許《載歌載舞》的旋律本質是太現代感了,因此很少見到會有嚴肅題材的古裝背景粵劇或粵曲用它來填詞。但在粵語流行曲的領域,它是非常受歡迎的,經常給填上新詞來唱。六、七十年代較知名的版本便有沈殿霞的《為食經》、尹光的《十四座》等。這充分說明,《載歌載舞》的旋律是寫得很有魅力的,何況論音域,除去那個一閃而過的「生」,基本上只有一個八度,婦孺皆能毫無困難地唱,所以,能長期流傳不衰。
今年是胡文森辭世五十周年,謹以此文紀念並致敬意!
按:本文原刊於二零一三年六月號第一五一期《戲曲品味》「曲小情深」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