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院鐘聲》旋律細意賞（下）

　　（續上期）本欄上一期賞析了《禪院鐘聲》「起」、「承」兩段的旋律。現在繼續賞析這首著名廣東音樂的第三段：「轉段」，它的簡要旋律分析參見附圖４。

 

　　這個「轉段」，甫開始便在全曲的高音區上盤旋，尤其圖中的第二行（當是從第二段第三行變化而來），音符非常密集，即使《禪院鐘聲》的版本很多，但這一樂句的「密集」特點始終是存在的，沒有因版本不同而完全變走了。事實上，這也應該是流水板之前的四個段落之中，音符最密集之處。如此密集加上處於高音區，情緒上明顯是趨於浮躁、動盪，而它也是跟其他樂句形成疏密的對比。

 

　　細察這第一、第二行的樂音，當中隱伏很多回文式的音群，也見到有音群再現的情況：「六五生五生五六」、「六反六」、「五六五」、「六五六」、「五六反尺反六五」、「反尺反」，以上六組俱屬回文，「五六反尺反」這一組只隔一個音即再現了一次。這些因素的結合，使旋律有迴腸百折之感。第三行乃是第二行的延展，像在重申那迴腸百折的感受。

 

　　第四、五行是一對變尾的樂句，切分音再次冒現，像是抵觸意緒又增強了，可是它的末尾四個音跟第三行末處是一樣的，加上它也隱伏了一個回文音群：「上乙尺上尺乙上」，看來，那抵觸意緒還是壓不住迴腸百折的愁絲的湧現。

 

　　第六、第七行，實際上是第二段「承段」第一、第二行的倒裝，只是其中有「增字」、「減字」（即增加樂音或減少樂音）的變化而已，下面把它們並列在一起，應可一目了然：

　　二段一行：合仮合乙上反尺上乙上

　　二段二行：上上反六

　　三段六行：上上反六五六

        三段七行：合反尺上乙上

這樣的倒裝，一方面能讓音樂發展有統一感，一方面也產生出新的感覺，所徵示的像是想換位思考一番，又或者可能是兜兜轉轉，還是走不出情感的困局。

 

　　在這個「轉段」，樂句的三個煞音（指的是第三、五、七行的半終止音）俱落在「上」音，是乙反調主音「合」的下方次主音，這意味著調性是暫時變改了，情感也是有所轉化的，跟「起」、「承」兩段亦是一重對比。不過，由於總是以「乙→上」這個中二度音程來作半終止，在情感色彩上還是偏於暗淡，難見一絲明朗。

 

　　旋律發展至第四段「再轉段」，其簡要分析參見附圖５，它的面貌跟第三段「轉段」相比，又很不同。這一段開始的一個小節，那音型在之前的段落早出現過，比如：

　　「上上反六」（第二段第二行）；

　　「上上反六五六」（第三段第六行），

但這最新一次的出現：「尺尺反六五六」，音程上是更緊縮了，由四度的「上反」收窄為「中三度」的「尺反」，這顯示出心緒更受擠壓了，預示內心會激起「反彈」，亦即一種因受擠壓而產生的反作用力，那可能是很強烈的抗擊。

 

　　接下來的兩組模進樂句，第一組各長八拍而音符密集，第二組長度減半而音符稀疏，各只長四拍，形成先寬後緊，寬中有緊、緊中有寬。但無論是寬中有緊還是緊中有寬，都含大跳的音程，而且是越跳越大，由純四度的「尺六」到純五度的「合尺」到最後是八度的「合六」，由此可見這「再轉」段比先前的三個段落的情緒俱激動得多，彷彿在努力掙脫現實的種種苦困，以求一點適意。再仔細分析一下第一組模進樂句，開始的純四度跳進音型「尺六反六」，應是這一段第一行「尺尺反六五六」的緊縮與變化，像是表現擠壓的感覺進一步激化。從音區上看，第二行旋律在高音區盤旋；第三行旋律立刻改移至中、低音區裏縈繞，感覺是大起大落、大開大闔。此外，這第二行還閃現出一般「乙反調」都很少使用的「工」音，那是此前從未出現過的，理論上這會予聽者甚新鮮的感受，也可能是象徵塵囂外的美麗境界瞬間掠過心頭。而第三行末處的幾個音：「尺反尺上乙仮合」，則是遙跟「起」、「承」兩段的結束句相呼應的。

 

　　「再轉段」最終停歇在乙反調主音「合」的上方次主音「尺」，對比起第三段「轉段」，是頗新鮮的變化及感覺。此外，這兒最後幾個音：「六五六反尺」，其音型可追溯至「起段」第三行的「六六反尺」，而「六五六反尺」雖是半終止，感覺卻很不穩定，由此導出第五段「合段」，屬水到渠成。

 

　　「合段」的簡要旋律分析參見附圖６。「合段」，顧名思義，是前四段的綜合，也是全曲的結穴。筆者認為，這個共長三十八拍的流水板，乃是第二段「承段」（第七行）結束句：「尺反尺上乙上乙士合士伬仮合」的大規模裂變及擴充。在這三十八拍中，共用了七次頂真（亦即「魚咬尾」），即平均不夠六拍便用一次，極有助旋律的利落流轉。再說，第四段「再轉段」的尾音與第五段「合段」的第一個音，亦屬頂真。

 

　　「尺反尺上」這個音群，在之前的四段已出現過多次，但它們的時值全是十六分音符，現在放慢速度亮相，感覺是刷新了。此前這四個音帶出的感覺是逼促的，現在節拍放慢，像是稍稍舒展了，也稍為沉住了氣。

 

　　第一、第二行是結構很精巧的模進：「尺反尺」→「尺反尺」→「上尺上」→「合仮合」，它先平移一次，然後下移，其中「上尺上」與「合仮合」是倒影關係，而「上尺上乙合仮合」也不難讓我們聯想起整首樂曲的起句：「合仮合乙上乙上」，只是關係上略近倒影。

 

　　第三、第四行當是第三段「轉段」末二行的倒裝再予變化，換句話說，這第三、第四行也是據第二段「承段」的第一、第二行的樂句變化出來的。但經此新的變化，情緒變得更激烈。

 

　　第五、第六行旋律，在之前的切分音型有力的蓄勢下，以相同節奏型作自由模進，先「同尾」，後下行，充滿逼迫感，使樂思有力地往前驅動。

 

　　第七行再次出現切分節奏，更以純五度大跳音程開始，然後是短距離連續兩次頂真，接以結束句。仔細一看，這第七行乃是第三行的變形，卻因為配以切分音，情感自是激烈得多。可見這最後幾行所表現的意緒實在有頗激揚跌宕之處。

 

　　這流水板在第三回以快板演奏（唱）時，到最後一般會接如附圖６所示的結束句，即突然休止，然後跳到高音區，以突慢的速度結束全曲。這樣，情緒上的激越感還是給彰顯了。再者，這樣結束，末尾「五六反六」四個音是遙遙呼應「起段」首二行的句末，是很完美的首尾相顧。

 

　　以上的曲調分析，免不了像是用解剖刀剖析有機的生命，結果可能是煮鶴焚琴。何況，其中肯定掛一漏萬，而作曲者在創作它的時候，也可能根本不是這樣想的。但無論如何，通過上文粗略的分析，可見到這首《禪院鐘聲》的旋律衍展形態，既體現了中國畫特有的散點透視，也體現了中國園林佈局中所講究的步移景換。

 

　　粗略數算一下《禪院鐘聲》所採用的表現手法，便有：音區對比、疏密對比、調式對比、音程或節拍的寬緊對比、頂真、倒裝、同頭合尾、變尾、回文、鏡影倒影、音群貫串、以至多達五句的連環模進等等，是非常豐富的音樂表現手法「盛宴」！

 

 

 

按：本文原刊於二零一三年五月號第一五零期《戲曲品味》「曲小情深」專欄。現在貼出的版本略有增潤。

 

又，上篇可參見：http://blog.chinaunix.net/uid-20375883-id-364122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