粵語歌文化歷史研究者,喜歡鑽研文字與音樂的創作,也喜愛數學與棋藝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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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5-02 08:54:20
提起《禪院鐘聲》,樂曲名字可謂如雷貫耳。它不單是粵樂(廣東音樂)的名曲,粵劇、粵曲也經常拿它去填上曲詞。一九七零年代初,《禪院鐘聲》還曾填上流行歌詞,歌名仍是《禪院鐘聲》,這首粵語流行曲流行了好幾個年頭。
《禪院鐘聲》雖然大名鼎鼎,但我們對作曲者崔蔚林所知不多,只知他一生喜愛粵樂,擅長二胡兼及「結他」等樂器,長期以伴奏粵曲曲藝、粵劇及錄製粵樂唱片為主要工作,能作曲,但作品不多。事實上,我們對《禪院鐘聲》的誕生情況也是不清不楚的。筆者比較相信以下的說法:「樂曲創作於一九三九年,作者(崔蔚林)路過九龍油麻地榕樹頭,聽到廟宇間傳來紅魚青磬靜修之聲,因感懷寫成此曲。借喻空門遁跡,禪房寂寂,聽寺鐘迴鳴,嘆人間虛幻,反映出在紛亂時勢中人民的心聲,及與世無涉的超然異想,同時宣洩一種壓抑、哀愁、憤怒的情緒。樂曲原為洞簫而寫,後有人將之填詞演唱,使此曲益更風行。」這是多年前香江藝社的一場廣東音樂演奏會的場刊上有關《禪院鐘聲》一曲的介紹,香江藝社主事者鄭偉滔、徐英輝等對粵樂掌故歷史知之極詳,所寫的應是可信的。
《禪院鐘聲》全曲以「乙反調」寫成,這「乙反調」是粵曲、粵樂裡的特殊調式,長於表現哀愁情緒。調式中的「乙」和「反」兩個音甚受重用,而這兩個音的音準跟通行的西方十二平均律是不同的。理論上,「乙」和「反」之間是純五度音程,而在「乙反調」音階裡,「仮→合」、「乙→上」的音程是相同的,都是「中二度」;「合→乙」、「尺→反」的音程也是相同的,相信可稱為「中三度」。也因此,「合乙上」與「尺反六」、「尺上乙上」與「五六反六」俱是兩兩屬於嚴格模進關係的音群。然而理論還理論,在演奏實踐上,「乙」、「反」兩個音的音高是游走不定的,常常會因人和因曲而稍有不同。即使同一樂曲內,處於不同位置的「乙」和「反」的音高亦可以有微小差異,當有這些差異,上述的理論便不一定適用。事實上,一般粵曲中使用「乙」「反」二音,很多時「乙」較接近十二平均律的7,「反」較接近十二平均律的4,這些音樂實踐都是我們應該要留意的。
圖一
《禪院鐘聲》的基本曲譜見附圖一(按:為了分析與行文兩皆方便,附圖中的旋律分析用簡譜,以文字敘說曲調特點等則用工尺譜)。人們一般視開始的二十八小節為一個大段,末處長三十八小節的流水板,是另一個段落。這個流水板,先以緩慢的速度奏一次,第二次奏時速度加快,第三次奏時速度更快,造成高潮,並結束全曲。這種反覆中越奏越快的模式,筆者曾喻之為「龍門三鼓浪」。有趣的是,粵樂裡不少以乙反調寫成的樂曲,末尾處都喜歡採用這種「龍門三鼓浪」的奏法,比如《雙聲恨》、《昭君怨》等曲都是這樣。在節拍上,粵樂研究學者黃錦培曾指出,《禪院鐘聲》「用了一些切分音,這裡用的是正式切分音,而不是『拍後音』,這些切分音就有一種力度,以表達抵觸及反對的情緒…當然這種抵觸反對的情緒並沒有表現到一種忿恨的反抗之聲,所以,全曲還是以一種無可奈何的不滿的發洩私情,也沒有引起聽者有反抗之聲,即使尾段用了快板,它的旋律也是較為壓抑的…」黃錦培的說法,自是值得注意。但要是細細分析這首樂曲,會感到曲中的情緒,激越處還是不少的,視乎演繹者怎樣處理,會否強調這些激越之處。其實,切分節奏在粵樂作品中很常見,並不是《禪院鐘聲》獨門使用的。
《禪院鐘聲》有廿八小節之多的前大半段,可細分為四個小段落,故此連同流水板的那個尾段,共有五段,或可稱為「起」、「承」、「轉」、「再轉」、「合」。以拍數計算,有以下數據:
第一段「起」,一至六小節,二十四拍;
第二段「承」,七至十四小節,三十二拍;
第三段「轉」,十五至廿一小節,二十八拍;
第四段「再轉」,二十二至二十八小節,二十八拍;
第五段「合」(流水板),三十八拍。
可見各段長短不一,頗不規整,但這倒符合自然,因為自然界中的一山一水,都總是在不規整中見美態的。
來看看附圖二,那是對《禪院鐘聲》的第一段「起」段的一點分析。這個「起」段是五個段落之中拍數最少的,只有二十四拍。它是樂思的初次呈現。旋律中「乙上」(附圖中標以**)和「反六」(或「仮合」,附圖中標以△△)這兩種中二度音程頻繁出現,其中「反六」(或「仮合」)二音的角色尤受強調。大抵是因為「六」(或「合」)屬乙反調的調式主音,所以「反六」(或「仮合」)這組音經常出現。我們又可以見到,這兩種中二度音程是貫串全曲的,奠定全曲的壓抑、哀愁情緒。
從旋律創作手法角度看,第一行從調式主音「合」發端,以平穩的節拍在低音區徘徊,第二行立刻攀上中、高音區,最後四個音先緊後鬆的暫歇在調式主音「六」音(「合」的高八度音)上。這種起伏,造成小小的激昂與不平的意緒。其中「合仮合」與「上乙上」是嚴格的模進關係,本身又是中心對稱的,形式上甚美麗,彷彿是讓我們用耳朵來感受幾何圖形之美。
自第二行至第五行,都使用了頂真手法,即中國民間音樂人所稱的「魚咬尾」。一般而言,「魚咬尾」讓音調流轉利落,用在這幾行之中,效果也是這樣。頗靈巧而美妙的是,第三至第五行之間,用以頂接的都是乙反調的次主音「尺」。
第三行的「六六反尺」是切分音節奏的初次亮相,而其音階下行的走勢,把之前的點點激昂意緒消解,至第四、第五行,越見低徊。再說,這「六六反尺」小音群,在以後多個段落都能見到它稍作變化的「身影」,甚至尾段流水板之前一段的結束句,也是由它變成的,可見它那稍消沉的意緒,亦是全曲的基調之一。此外,這「起」段的第四、第五行屬「變尾」關係(即兩個樂句開始部份的音相同,但結尾部份的音卻不同,生了變化)。當中第四行長四拍、第五行長七拍,形成前緊後寬,音階卻越走越低,並出現了全曲最低的「伬」音,因此,雖然再三出現切分節奏,我們還是感到一份深長的嘆息。
附圖三是對《禪院鐘聲》的第二段「承」段的一點分析。這「承」開始的五個音「合仮合乙上」,跟第一段「起」段開始的五個音是一樣的,節拍亦一樣。這既是一種承接手法,也讓聽者感到是「話又說回來」。但這五個音緊接着就是「尺上乙上」,是第一段第二行「五六反六」低五度的嚴格模進,換句話說,這兒是把第一段首兩行的樂句壓縮了,「長話短說」之餘,意緒也低徊了不少。然而,以「上」音頂接出第二行向上行的樂句「上上反六」,既是第一段第三行「六六反尺」的對比(節奏型同是切分音),也為接下來的五行樂句造勢。
這第三至第七行,前四行節奏上基本相同,所以這五組樂句是連續的模進,手法上且靈巧多變,比如第四行相比第三行,只是把末處兩個音換轉了次序,即「反尺」換成「尺反」。這當中,莫要忽略的是第三行這個短句乃是把「起」段第三行的「六六反尺」稍予變化而成的,可見這也是在承接「起」段的樂思,卻另作新發展罷了,而「反尺」換成「尺反」,音勢也稍昂揚。其後的第四至第五行,第五至第六行都用了「魚咬尾」手法連接,而第五、第六行還具有「鏡影」的幾何因素,即第五行中有「反尺上乙」,第六行中卻有「乙上尺反」。說到「魚咬尾」,第六行末的「尺反上」與第七行開始處的「尺反尺上」,廣義來說亦可算是的(但圖三中沒有標示)。
第六、第七行是又一次的「變尾」,而相比較於第一段的第五行,這第二段的第七行只是把它略為變化,拿走了切分音型,使旋律聽來感覺上舒坦了些,貌雖異骨子裡其實沒甚麼不同。由是可見「承」段跟「起」段是具有相同的起始音,也具有基本相同的結束句,作為「承」段,真是承接得很合「法度」的。以民間音樂術語來說,這「起」、「承」兩段是「同頭合尾」,也就是指開始處和結束處的音都是相同的。
這「承」段的最大特色,顯然就是第三行至第七行的連環模進,連綿不斷卻一氣呵成,再留意這四短一長的連環模進樂句,句末音分別是「尺」、「反」、「乙」、「上」、「合」,它降中有升,綜合而產生的態勢,造成聆聽者的心理感覺是經歷了漫長的內心鬥爭,可是末了還是回歸為深惋的嘆息。
(待續)
按:本文原刊於二零一三年四月號第一四九期《戲曲品味》「曲小情深」專欄。現在貼出的版本略有增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