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粵生《懷舊》來歷辨

 

 

　　瀏覽新近出版的書籍《芳艷芬〈萬世流芳張玉喬〉原劇本及導讀》，獲益良多，對五十年代前後粵劇在香港社會裡的景況的認識大大加深。然而書中兩位學者論述到《萬世流芳張玉喬》裡的小曲《懷舊》，其說法卻有值得商榷之處。筆者不辭淺陋，期盼能有助消解其中的謎團。

 

　　李少恩在該書裡寫道：

 

　　「……第六場，張玉喬死諫李成楝，唱出劇中主題曲《但願一笑永流芳》，這首主題曲的音樂內容結構：

　　反線小曲《懷舊》→乙反中板→士工《盼漢曲》→二王

　　當中的小曲《懷舊》由王粵生作曲，唐滌生填詞。此曲不僅透過音樂與曲詞表達了劇中張玉喬念先夫之情，更吐露了她忍辱負重，以圖報國之心。

　　《懷舊》這首小曲同年被唐滌生重新填詞，成為芳艷芬主演的一齣時裝電影《檳城艷》（一九五四年）的插曲，歌詞內容改為講述年輕男女的愛情……」（該書二○二頁）

 

　　另一學者鄭寧恩在該書卻是這樣說：

 

　　「新小曲反線《懷舊》出現在尾場張玉喬主唱的主題曲《但願傾城一笑永流芳》開首唱段。《懷舊》由唐滌生、芳艷芬的好拍檔王粵生作曲，亦是芳艷芬主演的電影《檳城艷》的插曲。〈王粵生小傳〉提及一九五三年九月左右，王氏與芬艷芬等人往星馬登台，並同時在當地拍攝電影《檳城艷》，而王氏為該齣電影所創作及填詞的兩首歌曲《檳城艷》及《懷舊》是在回程中完成。該電影於一九五四年三月十一日在港上映，而《萬世流芳》於同年四月十二日開山，究竟《懷舊》一曲是先為《萬世流芳》而作，抑或同時被電影及粵劇採用？《萬世流芳》劇本中註明『新小曲《懷舊》．煩粵生製譜．反線唱』等字同樣耐人尋味……《懷舊》的音樂結構主要由ＡＢ兩段組成，Ａ段首先重複兩次，然後進入Ｂ段，再返回Ａ段，形成ＡＡＢＡ曲式……按西方音樂大小調概念分析，Ａ段屬Ｄ小調，進入Ｂ段時轉至Ｇ大調。」（該書二六○頁）

 

　　兩位學者，一位說《檳城艷》的插曲《懷舊》是由唐滌生填詞，一位則說《懷舊》是王氏創作及填詞，但疑惑這首《懷舊》是先為《萬世流芳》而作，抑或同時為電影及粵劇採用？

 

　　向來，筆者但知《懷舊》是電影《檳城艷》裡的插曲，由王粵生包辦曲與詞。再按王氏門生去年編就的《王粵生作品選：創作小曲集》，其中的「作品年譜」所記有關《懷舊》的出處，與筆者的印象是完全相同的。但而今倒是因為發現《萬世流芳張玉喬》的劇本裡有文字註明「新小曲《懷舊》．煩粵生製譜．反線唱」，疑團頓生，難說得清《懷舊》到底是為《檳城艷》還是為《萬世流芳張玉喬》而作的？

 

　　當然，有一點再清楚不過的是，電影《檳城艷》裡《懷舊》是王粵生兼寫詞曲的，而不是李少恩說的由唐滌生填詞。在幸運唱片公司當年出版的唱片所附的曲詞紙上，就清楚見到《懷舊》是王粵生「作曲並詞」。

 

　　至於這歌調到底是為《檳城艷》還是為《萬世流芳張玉喬》而作，拙見認為，它肯定是為《檳城艷》這部電影而創作的，所據的理由乃是出於對《懷舊》的旋律結構以及歌詞內容的分析。

 

　　我們應該注意得到，粵樂音樂家為粵劇、粵曲以至電影歌曲的唱詞來譜製一則新譜，旋律結構總是鬆散的，殆無例外。以王粵生本人的作品為例，其《新台怨》、《紅燭淚》、《銀塘吐艷》、《絲絲淚》等，便都有旋律結構鬆散的特徵。

 

　　可是《懷舊》的旋律結構卻是精密的，正如鄭寧恩所指出的，它屬嚴格的ＡＡＢＡ流行曲式。想及王粵生寫的《檳城艷》同名電影主題曲也是嚴格的ＡＡＢＡ流行曲式，感覺上是王粵生是刻意要為《檳城艷》這部時裝片創作一些流行音樂風味的歌曲，因而片中這兩首插曲都採用了ＡＡＢＡ流行曲式，由是旋律結構便須要很精密。此所以，《懷舊》應是專為電影《檳城艷》而作的。

 

　　王粵生這首《懷舊》，是甚成功的實驗品。它在樂律上是「一曲兩制」的 ── 原唱片的曲譜，Ａ段是以西洋小調來記譜的，可是，把這個Ａ段的基本旋律降低一個音階來記譜，它就完全變成傳統粵曲粵樂裡的乙反調。在流行歌曲裡暗藏乙反調，大抵只有粵樂音樂人才會作的試驗。

 

　　從歌詞方面看，《檳城艷》的插曲《懷舊》，詞意正正是與「緬懷舊事」有關，不但片中唱出這首歌時是在「緬懷舊事」，而詞裡也有「眼裡春光往事翻」。至於《萬世流芳張玉喬》那段反線《懷舊》的唱詞：「悲痛於心間，淚珠背人彈，閃閃青燈照五更，傷心夫婿未魂還。失節豈因貪，負恩更未慚，耿耿丹心志未減，傷心家國淚汎瀾。含笑宣誓，仰首天南，願借一笑，要重恢壯士膽。看天際月一彎，尚偷照塵寰，倘使不教建復各省，偷生於世也無顏。」並無哪一句有「懷舊」的意味吧！一首新曲的命名，大多會與所配的新詞有意義上的關連的，以此觀之，《懷舊》也應是緣於影片的相關內容而命名的，換句話說，它當是專為電影《檳城艷》而作的。

 

　　那麼，我們怎樣來解釋《萬世流芳張玉喬》劇本上那個註明：「新小曲《懷舊》．煩粵生製譜．反線唱」。愚見以為，如果真是要為新寫的曲詞創製小曲，通常不會先為小曲命名，何況據上一段的分析，假如真是唐滌生先寫出曲詞，相信他不會為那段曲詞：「悲痛於心間……」命名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名字：「懷舊」。筆者估計，是其時《懷舊》只有西洋小調轉大調的記譜版本，而《但願一笑永流芳》這個唱段裡，《懷舊》的Ａ段是要以乙反調來唱的，所以特別提醒地謂：「煩粵生製譜．反線唱」──即要寫一份降低一個音階來記譜的版本，以便在反線上唱乙反調。

 

　　像《懷舊》這樣始創未幾即為另一劇作（或影片）所用，相類的例子是有的，而且同樣是王粵生的作品。

 

　　在芳艷芬主演的電影《程大嫂》（首映日期是一九五四年十二月八日）裡，王粵生據唐滌生寫的詞譜成插曲一首，名為《懷念》。但是在《程大嫂》首映之前半個多月，另一部上映的新片《萬里行屍》（首映日期是一九五四年十一月十九日），有插曲《殘照吟》一首，從相關的電影特刊可見到，《殘照吟》是調寄《懷念》的第一段，詞曲俱由王粵生所寫。想想屬原創的《懷念》，比調寄它的《殘照吟》面世還要遲，真是有點奇怪！但這事卻是千真萬確的。

 

　　在這樣短的時間內即把新創作的曲調再用來填詞，用到另一劇作（或影片）去，筆者所想到的理由，或者是太喜歡那首新創作，很想藉機再用；或者是作曲任務太繁重，不如把剛寫好的曲子再用……希望是前一種理由。

 

 

　　註：本文曾發表在《戲曲品味》2011年五月號第一二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