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昨天發表於《信報》,見報的標題是「《賭仔自嘆》六一年名揚天下──兼回應陳雲先生」,細味編輯大人這標題,是語帶雙關,第一個意思是在一九六一年的時候,《賭仔自嘆》這首歌就已經名揚天下,第二個意思,是《賭仔自嘆》的曲調本身,誕生至今恰好是六十一年,已然名揚天下。文中有兩闋較早期的歌詞,見報時只有片段,這裡特補足全首,並以藍色字區別之。
上月二十日,陳雲先生在「小巴」一文裡寫到:「……從此『十四座』便成為小巴之別稱,廟街王子尹光調寄鄭君綿之《賭仔自嘆》(一九六九),作《十四座》(一九七四)以紀念之。」其中一九六九年這個年份,估計陳雲先生是從網上查得的。可是,網中以訛傳訛之事,不比網外少。《賭仔自嘆》面世於一九六九年之說法,在網上到處可見,但肯定是不確的!再說,從一九四八年面世的電影歌曲《載歌載舞》到一系列以它填詞的《賭仔自嘆》、《地獄天堂》、《整古弄怪》、《煲三六》、《為食經》、《十四座》等等或諧趣或寫實的作品,其所積攢的民俗文化景觀,真夠陳雲先生寫兩三篇「我私故我在」。筆者不自量力,想搶飲頭啖湯,粗略的談一談其中的梗概,冀能拋磚引玉。
首唱者馬來亞華僑
本文既以鄭君綿之《賭仔自嘆》帶出話題,還是先由它說起。其實,《賭仔自嘆》至少在一九五六年之前就面世,首唱者並非鄭君綿,是馬仔 ── 一位馬來亞華僑,而《賭仔自嘆》的歌詞,也是馬仔寫的。此事筆者早前獲戲曲界前輩阮兆輝證實,而中大圖書館藏有的五十年代流行歌書,亦收有這馬仔版的《賭仔自嘆》,從該歌書還知道,當年馬仔和鄭君綿還合唱過《棋王爭第一》。事實上,五十年代的香港詞人寫詞,愛一韻到底,但《賭仔自嘆》是中途轉韻的。此外,詞中有「搵啫的借」(後來的鄭君綿版改為「問人地借」)及「食更青,頂肚癮,搵菜頭」等語,估計是馬來亞粵語,鮮有港人能解。這《賭仔自嘆》實是間接反映了五十年代粵語歌在香港本土吃不開,反而在星馬一帶受落,甚至馬來亞華僑都興致勃勃的寫唱起來,其後自然更有六十年代中期《行快啲啦》及七十年代初鄭錦昌麗莎的大舉來襲。
原曲是《載歌載舞》
《賭仔自嘆》的原曲,是《載歌載舞》── 一九四八年香港第一部彩色電影《蝴蝶夫人》的插曲之一,由吳一嘯先把歌詞寫出來,然後由胡文森譜上曲調。雖是先詞後曲,旋律亦不脫粵曲味,惟自經填上《賭仔自嘆》的歌詞後,可謂馳名天下,無人不識。諷刺的是,現在的香港粵語歌,總認為先詞後曲不可行!說起《載歌載舞》,筆者是不無感慨的,因為五、六十年代,粵語流行曲俗的易傳雅的難傳,吳一嘯的原詞:「春酒綠,夜燈紅,笙歌起自玉樓中。莫道風流如夢,花月良宵意萬重,無關鎖,廣寒宮。任君陶醉入花叢,天花舞,若游龍,魂銷未?問東風,只將愁懷付與一夢中。今宵雙飛燕,明日又西東,人如山與水,何處不相逢!」以優美的詞藻寫花天酒地的生活,非常「中國風」,惜知者不多,近乎失傳,即使七十年代初麗莎曾重唱過,依然不流行。
也許是胡文森為了表現當時的舞廳情調,刻意讓《載歌載舞》的歌調從頭到尾都不斷穿插著同一音調,亦即填進過「二三更,瓜老襯,輸到我木」的那一個樂句,很富動感,也頗西化。故此,《載歌載舞》分起類來雖屬廣東小曲,卻絕少用到傳統的粵劇粵曲去,它總是不斷給填上「鬼馬」詞,用於時裝電影中或粵語流行曲中。比如說,鄭君綿多闋調寄《載歌載舞》的《地獄天堂》、《整古弄怪》、《煲三六》就是好例子,個別還可在You Tube找到。又如拍於一九六一年的粵語片《警察捉小偷》,片中新馬仔便唱過:「三寶佛,六祖佛,請到西天果個大頭佛。祥哥,今朝,冇你搭救惡以過日。我欲偷香爐求佛咪處罸,因我荷包有出冇入。來偷嘢,皆因為救急,是關啲仔女個肚勒實。撞啱遊客欲想買乾隆,七彩香爐噃,佢定必係博物,同佢交吓易,實讚咩呢骨(註:very good之諧音),心驚大佛又去差館報失,我跪揖兼叩拜你,恕我老實,一於『瀝』去,賣去了得過骨,我酬神兼夾認過失,你莫個碌起眼核。」也是很寫實的。值得一提,在《警察捉小偷》的電影特刊裡,這段曲詞宣稱調寄《賭仔自嘆》,顯見至少在一九六一年,《賭仔自嘆》就已名揚天下!
《載歌載舞》另一著名新詞版本是電影《餐搵餐食餐餐有》(一九六九)的插曲《為食經》,沈殿霞唱的:「燒雞翼,我自細鍾意食,燒乳鴿,好過食筵席……」,我們在星爺周星馳的電影名作《唐伯虎點秋香》及《西遊記大結局之仙履奇緣》裡,都可以聽到一兩句《為食經》哩!
秉承民間音樂 一曲多用
至於陳雲先生談及的《十四座》(一九七四,鄧登填詞),實在是非常寫實:「真真折墮,揸架十四座,兜多個round,佢都未曾滿座……九九新法,佢預備亂咁鋤,條馬路,又任佢封鎖……」連九九新法這些政務歷史名詞都寫了進去,堪稱「詞史」(相對於杜甫的詩史)。
以《載歌載舞》所重填的一系列曲詞,可見到從五十年代至一九七四年許冠傑時代開始的前夕,粵語流行曲曾不自覺的秉承了中國民間音樂一曲多用的傳統,於是平民喜聞樂聽的曲調,不斷可換上新裝(詞),以此表現他們的愛憎喜怒,分外受用。以今天流行曲講版權講專曲專用輕易不可改動一個音符的風氣下看之,屬咄咄怪事。可是一曲多用這種傳統值得稱道之處還不少,至少,它讓精彩的曲調有更長的傳揚周期,而一個曲調衍生N個曲詞版本(當中總會加些襯字及改某些音符來遷就曲詞,在香港流行曲界,這是另一個幾乎已消失的傳統),道盡多年來的各種世情世相,允為文化上的奇觀,讓人津津樂道,回味無窮。我們都在說創意產業,但有幾人能重新審視這類傳統的民間創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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