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談閉口音

 

 

　　謝謝網友 Highyun 的提醒，在留言評論裡貼了杜甫用閉口韻寫成的名篇《蜀相》，於是立刻找來一本杜甫詩選集 ── 筆者中學時買的，是蕭滌非先生選注的《杜甫詩選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6月初版），看看還有沒有。

 

　　結果收穫頗是豐富，比方說，下面三首，都肯定屬杜甫的名篇，而都是純用閉口音押韻的：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涙，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春望》

 

     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獨登臨。

     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

     北極朝廷終不改，西山寇盜莫相侵。

     可憐後主還祠廟，日暮聊為梁甫吟。

                        ──《登樓》

 

     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

     江間波浪兼天湧，塞上風雲接地陰。

     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繫故園心。

     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秋興八首》第一首

 

　　在這《杜甫詩選注》裡，選用了閉口音來押韻的還有《搗衣》、《病馬》、《南征》、《樓上》等多首律詩。而最特別的一篇是五言排律《》，有學者謂是杜甫自寫的一通「訃聞」和托孤的遺囑，蕭滌非則估計是杜甫一生最後的一首詩。而這「三十六韻」，便全用閉口韻字的，這當然不會是隨意選用的，而是刻意借助這陰沉的字聲，更有效地表現他哀婉的筆調。這首絕筆詩，確信是要用粵語才能讀出這陰沉低徊的基調，如以普通話誦讀之，所有韻腳都變了開口字，「陰」乎「沉」乎都頓時失去蹤影。

 

　　杜甫是如此多閉口韻的詩作，反觀李白，著名的詩篇裡，卻是難以找到案例，只能在一些冷門的作品裡見到。李杜作風不同，在使用閉口音韻方面就很不同吶！

 

　　下面兩首唐人寫的七絕，亦是用閉口韻的，供大家參考：

     嫩籜香苞初出林，於陵論價重如金。

     皇都陸海應無數，忍剪凌雲一寸心。

                        ──李商隱《初食笋呈座中》

 

     莫道讒言如浪深，莫言遷客似沙沉。

     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

                        ──劉禹錫《浪淘沙九首》第八首

 

　　從杜甫便聯想到給某些文人譽為「詞中老杜」的周邦彥，這位北宋時籍貫錢塘（現在的杭州）的詞家，以工於格律聲情見稱，他可有用閉口音韻寫的詞章呢？筆者把內地新近出版的《周邦彥詞新釋輯評》裡的詞章快速搜尋了一遍，很是失望，原來周邦彥亦已是開口音與閉口音混用的了，案例可見《過秦樓》（水浴清蟾）、《齊天樂》（綠蕪凋盡臺城路）、《夜游宮》（客去車塵未歛）等。以周邦彥如此講究格律聲情的詞家都已把開口音與閉口音混用，可見，閉口音在北宋的時候，便開始在中原地區陸續消亡了。真是不仔細審視一下都不會發現呢！

 

　　那麼，宋詞裡到底有沒有純用閉口音押韻的詞章呢？其實還是有的，比方說之前一篇提到的辛棄疾，在詞裡雖然常常開口音與閉口音混用，但也有純用閉口音的，我把《稼軒長短句》匆匆的翻了一遍，就找出好幾首：《水調歌頭》（四座且勿語，聽我醉中吟）、《最高樓》（相思苦，君與我同心）、《行香子》（雲岫如簪）、《臨江仙》（老去渾身無着處，天教只住山林）、《西江月》（千丈懸崖削翠，一川落日鎔金），可見他要「純」也是絕對辦得到的！下面這首相信是辛詞純用閉口音的作品中最著名的：

 

      舉頭西北浮雲，倚天萬里須長劍。

      人言此地，夜深長見，斗牛光燄。

      我覺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

      待燃犀下看，憑欄卻怕，風雷怒，魚龍慘。

 

         峽束蒼江對起，過危樓、欲飛還歛。

         元龍老矣，不妨高臥，冰壺涼簟。

         千古興亡，百年悲笑，一時登覽。

         問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繫斜陽纜？

                        ──《水龍吟．過南劍雙溪流》

 

　　宋詞中純用閉口音押韻的，還可以多舉一首作例子，那是姜夔的《一萼紅》：

 

        古城陰，

        有官梅幾許，紅萼未宜簪。

        池面冰膠，牆腰雪老，雲意還又沉沉。

        翠藤共閑穿徑竹，漸笑語驚起臥沙禽。

        野老林泉，故王台榭，呼喚登臨。

 

            南去北來何事？蕩湘雲楚水，目極傷心。

            朱戶黏雞，金盤簇燕，空嘆時序侵尋！

            記曾共西樓雅集，想垂楊還裊萬絲金。

            待得歸鞍到時，只怕春深。

 

　　在比較普及易見的《宋詞選》（胡雲翼選注）裡，也還有一兩首，如戴復古的《柳梢青．岳陽樓》及劉克莊的《滿江紅．夜雨涼甚，忽動從戎之興》，後者且是「入聲韻＋閉口韻」，尤其特別了。不過，說到「入聲韻＋閉口韻」，筆者卻忽地想起，曹植七步所成的詩，就是「入聲韻＋閉口韻」的：

 

         煮豆燃豆萁，漉豉以為汁。

         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一千七百多年前受壓迫者的憤懣不平的哀音，惟粵人可真切地從聲韻間體驗之，普通話族群只能望字興嘆。

 

　　之前曾說過，近代的粵語韻文，亦早已開口音與閉口音混用，縱然閉口音一直完好的保存在粵語裡。大抵是閉口音的韻部要是獨用，可用字實在不多，寫絕句律詩還勉強可以，寫粵曲流行曲用起來就很不方便了。而且，從演唱的角度來看，閉口音也不好唱！想起黃霑生前曾在某公開的講座裡（不過不是專門講歌詞的，只是講創意的時候提及），便叫大家填詞時避免在句尾用「閉口音」，理由就是因為效果往往深沉而壓抑，唱的不爽。筆者隨意舉一個例，如當年許冠傑和張國榮合唱的名曲《沉默是金》，是閉口音與開口音通押的，但閉口字只用了兩個，即一開始處的「夜風凜凜」及點題之句「始終相信沉默是金」。這點題之句，由於「金」字是閉口音，唱來真是很壓抑的，跟其他開口的押韻用字如「訓」、「引」「困」、「笨」等字的開揚效果是有顯著的不同的！

 

　　事實上，粵曲的梆黃早已不用入聲韻，閉口音亦是可以不用在句尾就盡量不用在句尾的哩。不過，凡事不可一概而論，像區瑞強早年的名曲《愛在陽光空氣中》歌末的幾句：「陽光空氣內有真的愛，輕輕一吸甜入心，溫馨地滲。」這一堆閉口音（以藍色強調了）的字，真是用的很絕，「入心」的感覺恰恰就仗它們逼真地傳遞給聽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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