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又重新多讀了些辛棄疾詞,卻注意到他幾闋詞裡的戰場意象。
宋詞貴含蓄,也偏愛優雅的遣詞用字。當詞裡涉及戰爭與戰場的描寫,按理是跟含蓄與優雅有很大的衝突的。但稼軒詞卻不然,其大家筆法,完全能用含蓄而優雅的字句描出戰場意象,委實嘆為觀止。
辛詞有兩闋名篇:《水調歌頭.舟次揚州,和楊濟翁、周顯先韻》及《鷓鴣天有客慨然談功名,因追念少年時事,戲作》,前者的上片追記紹興三十一年(西元1161年)的時候,金主完顏亮大舉南侵,一度佔領揚州,後被南宋虞允文率部在采石磯一戰擊潰,完顏亮亦為部屬所殺。至於後一首作品,其上片是記述詞人自己年青時的英雄往事:當時的北方漢人趁金主完顏亮親自督師南侵,聚眾起義,形成兩路義軍,一為農民耿京領導,另一為年輕知識分子辛棄疾領導。其後辛率部眾投歸耿京旗下,兩軍合而為一,聲勢更見壯大。金兵南侵時,完顏亮為下屬所殺,政局不穩,辛棄疾向耿京建議主動聯繫南宋政府,讓南北漢人協同作戰。辛並親自帶員南下。不料義軍裡出現叛途張安國,殺害了耿京,遣散了一些義軍,又劫持部份人降金。辛棄疾北返復命時得知事變,即組合了五十名起義軍人,直趨張安國所在地並生擒了他,當場還號召了上萬的士兵起而反正,隨即帶領他們南向急馳,沿路與金兵鏖戰,渴不暇飲飢不暇食,直到渡過淮水才休息。
無論是采石磯之戰,還是辛棄疾自己擒叛徒率義軍向南突圍,都是頭緒紛繁之事。如何用「詞」的形式來表現,絕對是難題。
在《水調歌頭》裡,辛棄疾是這樣寫的:「落日塞塵起,胡騎獵清秋。漢家組練十萬,列艦聳層樓。誰道投鞭飛渡?憶昔鳴髇血污,風雨佛貍愁。」
寫金兵南侵,只是用象徵性的手法:「落日塞塵起,胡騎獵清秋」,寫宋軍嚴陣抗敵,僅用了一個頗靜態的鏡頭:「漢家組練十萬,列艦聳層樓」,然後連用三個典故,暗喻完顏亮被弒及金兵大敗。總括而言,都是寫意為主,遺貌取神。
比起來,辛棄疾自己的英雄往事,更見複雜,可是詞人寫起來更精練,只用了廿八個字:「壯歲旌旗擁萬夫,锦襜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胡鹿(「革彔」打不出來,只好用「鹿」,據稱是通用的),漢箭朝飛金僕姑。」頭七個字凸顯聲勢與場面的浩大,次七個字突顯義軍渡江時的精銳與雄姿英發,三、四句的一對流水對,按主流解法,是對照了金兵的步步為營及義軍的勇猛攻擊。僅是幾個鏡頭的剪影,戰場意象卻是飛動的,而且還色彩燦爛奪目,又「锦」又「銀」又「金」。那簡直就是今天MV的拍法了。
這些都是以詞寫戰場意象的極品示範。
事實上,辛詞其它戰場意象的名句諸如:「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以及「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破陣子.為陳同父賦壯詞以寄之》),皆是寫意,而非寫實。從這些名句,當悟詞之為詞,該如何下筆。
由辛而及蘇,蘇東坡的名句:「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同樣是以非常寫意之筆概寫赤壁之戰,重點凸現的是主帥 运籌帷幄的從容及火燒連環船的終極畫面。
如果自覺屬豪放一路,大抵須先學學如何在詞中寫戰爭和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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