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源良的歌詞創作（1988年12月）

　　這篇文字發表於1988年12月15日出版的第十六期《博益月刊》。這本月刊的市場定位是比較講究文化的，所以這篇談潘源良歌詞創作的字文便企圖談得有文化一點。

 

　　王國維的《人間詞話》云：「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羅大經的《鶴林玉露》云：「作詩必以巧進，以拙成。故作字唯拙筆最難，作詩惟拙句最難。至於拙，則渾然天全，工巧不足言矣。」

 

　　這些崇尚自然樸拙的詞論，是筆者向來認同的，而環顧現今香港的粵語歌曲填詞人中，唯有潘源良達到這樣的境界，難得的是他並非只是偶然做到，而是經常都做到。須知，許多流行曲詞人水準很不穩定的！

 

　　像下面的例子：

                為何離別了，卻願再相隨？

                為何能共對，又平淡似水？

                問如何下去？為何猜不對？

                何謂愛？其實最愛只有誰？

                                《最愛是誰》（林子祥主唱）

 

                反反覆覆恍惚的夢、多多少少忖測的情……

                                《半夢半醒》（譚詠麟主唱）

 

                還笑着說請你愛別人，還在強調你不相襯……

                但其實我口不對心，終於都抱着你……

                誰懼怕遺憾，我只是個人！

                                《我只是個人》（蘇芮主唱）

 

　　都是字句淺易而情深意真的愛情歌詞，真是以「自然之舌言情」而「渾然天全」。

 

　　過去筆者嘗言，潘源良的詞風介於盧國沾與林振強之間而近於盧國沾，但再嚴格一點來說，潘源良並沒有盧國沾那份霸氣，若盧寫的是「有我之境」，潘則直是「無我之境」。

 

　　潘源良的詞齡不長，至今才五年多，比盧國沾、林振強都來得短，他第一首公開發表的怍品是香港電台電視劇《溫馨集》的主題曲《濁世暖流清》，是八三年的事了。八四年，他的作品也不多，大約十餘首左右，而這一年中他為電影《英倫琵琶》填的主題曲《邁步向前》，開始受到注意，到了八五年，他的作品才多起來，全年約發表了五十多首歌詞。

 

　　也是在八五年，潘源良詞藝迅速成熟，並一直保持穩定的高水準到今天。張學友主唱的《情已逝》、蔡楓華主唱的《十年》、《人間埋沒》、蘇芮主唱的《誰可相依》、何嘉麗主唱的《傷心酒店》、葉德嫻主唱的《飄》，都是潘源良八五年下半年為人注目的佳作。

 

　　其實潘源良自己寫的詞話（至今僅有兩輯，是去年寫下的，看來也不會有第三輯的了）中也寫過：

　　「讓『感動』成為自然的結果，而非目的。」

　　「『感動』像個聖誕老人。我們努力預備一切，做足工夫等他到達。他若來了，那將是個了不起的聖誕。他若不來，聖誕還是不錯，工夫不算白做。

　　請勿綁架聖誕老人！」

 

　　明顯是反對煽情矯情，以「自然之舌言情」為理想。事實上，流行歌詞有時為了迅速抓住聽眾的注意力，很易流於煽情矯情。但潘源良從不這樣，就來看看他為林憶蓮寫的一首《早晨》：

                仍是昨夜的清風，滲於四周；

                仍是這樣輕的手，貼於我手，

                在那窗紗盡頭，隨着軟風晨光透，

                燃亮着在桌上沒喝完的酒，

                夢也片刻逗留，才幻化癡情一縷，

                到此方知酒醒，而熱愛仍舊。

                仍是昨夜的溫馨，彷彿永久，

                仍是灼熱的相擁，誰理時候，……

 

　　換了別的填詞人，也許總會有一兩段着力於「一夜繾綣」場面的細描。但潘不需如此，他只寫清晨的動人風光，以及一夜繾綣之後的情意綿綿，其境界是如此的詩意迷人，不染一點俗氣與慾念。

 

　　潘源良的精彩情歌實在太多了，例如寫情人結婚了，新娘不是我的《婚紗背後》（徐小鳳主唱），寫與已有家室的舊情人片刻相聚的複雜心情的《風雨故人來》（林子祥主唱），寫與變心的情人一刀兩斷的《決絕》（林憶蓮），寫暗戀情懷的《背影》（劉天蘭主唱），寫迷離如莊周蝴蝶夢的懷思的《夢非夢》（羅文主唱），寫幕已關上也不懂的過分癡情的《戲假情真》（林憶蓮主唱），寫戰亂時轟轟烈烈的偉大愛情的《赤紅的擁抱》（陳潔靈主唱），如現代《我儂詞》的《妳是氫氣我是氧》（夏韶聲主唱），借《紫釵記》的故事來寫癡情的《錯愛也是愛》（徐小鳳主唱），比喻尖新貼切、勸人不要深情錯用的《情不是種花》（郭小霖主唱）……等等，等等，都各有獨特的表現手法，各有獨特的感情色彩及張力，絕不千篇一律。尤其佩服的是，這些作品盡是「以自然之舌言情」！

 

　　如果，潘源良只是擅寫愛情歌詞，那他最多只能算是現代的柳永、周邦彥。但潘源良的寫詞成就絕不止於此，因為，在這幾年間，他還寫了許多很寫實很有社會觸覺的歌詞，縱然，這類歌詞在唱片公司老闆眼中都是些不賣錢的貨色，詞人寫了也往往只放在唱片不顯眼的位置中。通常這些作品也不及愛情歌詞的易流行，然而，這並不等於作品不好。通過歌詞，他就公安條例迅速表態：

                我信我可以，分得出真假，

                要讓發言的人有呼聲，也能讓眾人去聽！……

                                《一點意見》（葉蒨文主唱）

 

　　他憂心大亞灣核電興建帶來的危機陰影的《大亞今之戀》，他諷刺在九七陰影下人們「今言不對昨語」：

                ……在昨日說為你建造，在這天率先爭取減輕債務，

                誰人若要舊價目每日請早！……

                誰是我？我也不清楚！

                昨天關心思想的趨勢，到今天盡力在美元澳幣……

                在昨日說願意一起擔當，

                在今天紛紛爭先飛奔遠岸，旁人事再沒有暇顧及一看……

                                《同黨》（達明一派主唱）

 

　　他醒覺現代人拚命追求物質現樂以補精神空虛，結果適得其反：

                ……夜裡節目多，晚燈中，好玩的東西幫我衝破一切封鎖，

                情懷是醉人醉人，醉倒那一剎的我就是最真，然而醒了又如何？

                                《夜以繼日》（蔡楓華主唱）

 

　　對於環境污染，對於電子科技對人的生活造成的扭曲，在歌詞也顯見其關注。像這樣出色的「非情歌」，潘源良還寫了不少，如商台ＤＪ群合唱的《塵土原是無疆界》，《數字人生》（林子祥主唱），還有夏韶聲主唱的《一人戰爭》，劉美君主唱的《霓虹鳥》、《一對舊皮鞋》，陳百強關正傑主唱的《未唱的歌》，吳潔梅主唱的《是否》，林子祥主唱的《昨日街頭》，盧冠廷主唱的《流芳頌》，達明一派主唱的《沒有張揚的命案》等，充分體現詞人眼界的廣闊、思想的深遠。

 

　　事實上，這一批作品，不少是針對現代社會人際關係疏離、冷漠的病態而發的，說明詞人對這個不尋常的社會趨勢的憂心忡忡。

 

　　從七四年到今年的八八年，筆者眼中表現堪稱第一流的粵語歌填詞人，只有盧國沾、林振強、潘源良三位。潘源良輸盧國沾一點霸氣，輸林振強那種不絕如縷的奇想妙喻，但在非情歌方面，盧國沾和林振強都輸給潘源良那份觸覺和膽色。事實上，像《一點意見》、《大亞灣之戀》、《同黨》這類作品題材，盧國沾和林振強恐怕想到也不會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