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法舉隅摘要(8)──反入正出

 

　　兵法之奇正，如文法之曲直。兵家入正而出奇，奇襲以制勝；詩家轉直而使曲，曲折而益妙。

 

　　順遂者正入而正出，是謂直；逆折者反入而正出，是謂曲，皆能極盡其妙。

 

　　王維《相思》五絕云：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

                勸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

 

　　這首小詩，在不同的版本或選本中每多異文，「勸」或作「願」，「多」或作「休」。不過，「多採」與「休採」，一般人總認為必有一誤。

 

　　「勸君休採擷，此物最相思」意思是說：紅豆這東西，最易勾起相思之情，請不要採擷呀，別因為相思傷害了您的身體。用「休」字，是擔心對方思念成疾，表現出自己深深地愛護對方。這是一種表達方式；

 

　　「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意思是說：紅豆這東西，最能引起相思之情，希望多採擷，時時想念着我，莫辜負了我的一片真情。用「多」字，是擔心對方忘了我，同樣表現出自己深深地愛着對方。這是又一種表達方式。

 

　　不管是「休」是「多」，心理基礎都是相同的，就是詩人對於所思念者的深沉誠摯的愛念，詩意也並非截然相反，只是表達方式有別，落墨重心不同而已。

 

　　表達感情，可以用肯定的方式表達，正入而正出之；也可以用否定方式表達，反入而正出之。「多採」是正，即正入而正出；「休採」則是反，即反入而正出。王維這詩的不同表現方式，己難考證是詩人修改過程中所現的歧異還是後世流傳是產生的異文，但不管取何字，都不失為好詩，難分高下。

 

　　李白《玉階怨》：

                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

                卻下水精簾，玲瓏望秋月。

 

　　詩中寫望月以抒發怨思，正入而正出。

 

　　崔國輔《古意》（一作薛奇童《吳聲子夜歌》）

                淨掃黃金階，飛霜皎如雪。

                下簾彈箜篌，不忍見秋月。

 

　　詩中寫怕望月而增添愁思，使情難堪，所以不忍見，反入而正出。

 

　　柳永《雨霖鈴》寫臨別情景說：

                都門悵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

                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咽。

 

　　臨別時，兩人手拉手，捨不得分開，照理該有千言萬語，但是一句也說不出來。那麼多話，全部融化在兩人的淚眼之中和手心之上了。這種表達方式，是從反面抑制，將要說的許多話抑住了，將要表達的豐富感情抑住了。許多東西，一壓就縮，一縮就濃。

 

　　「反入正出」手法有幾個特點：

其一　

所表現的感情已到極點。物極必反，感情熾熱，如果越過極點，就會向冷淡轉化。極點雖未向對立面轉化，但已有反轉的趨勢。

 

其二　

在抒寫彼此之間的感情時，其表現的重心偏於對方，即勸對方採取相反的行為；情感的重心則在己方，由己方傾注於對方。「勸君休採擷」正是好句例。

 

其三

是欲揚故抑，抑制感情，正是為了達到揚起感情的目的。在詩人處理感情是用抑制的方式，而讀者接受感情的方式是揚起的。分別時執手，「無語凝咽」，收住許多話，抑住許多情，而讀者卻引起許多聯想，觸動許多情思。其妙處在含蓄；若是正入正出，則是正面表達那說不盡的話，抒不完的情，即所謂「語已多，情未了」，表現的方式是一揚再揚，傾吐衷情，和盤托出。其妙處在率真。

 

　　一般說來，表現喜悅的心情，笑的方式是「正」，哭的方式是「反」；表現痛苦的心情，哭的方式是「正」，笑的方式是「反」。然而有時以「反」的方式倒能取得特殊的效果。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初聞涕淚滿衣裳」「漫卷詩書喜欲狂」，用涕淚表現似乎不比用狂喜表現遜色，這裡甚至顯得更深沉。

 

　　生活中，愛有時可以說成恨，有的說「我愛你」，有的則說「我恨死你了」，不說愛而說恨，更有特殊效果（廣東人就常把「愛」說成「恨」的）。

 

　　至於反面意思從正面寫，正入反出，這種手法多用反語，就藝術性質而言，則屬諷刺藝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