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手的爱意
本片的爱情描写非常特别,完全不同于以往任何言情作品。男女主人公之间,从未面对面说过一句:“我爱你。”这是很罕见的。更罕见的是,这种没有甜言蜜语的爱情感人至深。本片进行商业推广时,打的是“琼瑶式情感大戏”的招牌,实际言情风格彻底反琼瑶,本片名《哑巴新娘》,实际第一主角是周少朴。在铺天盖地的商业宣传中,编导的意图被淹没在世俗的趣味习惯中。现在,让我们拨开迷雾看清事实。
文章开头,我分析过之所以把周少朴设置成癫痫病人并且最终让他死掉的原因。深入想来,还有一个大疑问:为什么让周少朴缺乏自己吃饭的能力?他不是能端起茶盅喝茶吗?他不是能画画吗?能用画笔,怎会拿不动汤勺筷子?显然这不合理。确实,周少朴需要喂食这一特点是硬加上去的。为什么这样安排?
还有一个疑问:为什么把静云设置成哑巴,让她从头至尾打手语?以往影视作品中哑女有不少,比如澳大利亚电影《钢琴课》,日本电视连续剧《天堂的金币》,那些人和常人有交流上的不便,甚至引发戏剧冲突。但是静云是后天哑巴,她听得懂别人的话,她嫁进周家后不久,所有人学会了看她的手语,不存在什么交流上的隔阂。她既然是后天惊吓失音,不会遗传,就不会像琼瑶的《哑妻》那样有生育的悲剧。那么何必把她描绘成哑巴?如果她不是哑巴,故事不是一样可以进行下去吗?
少朴吃饭需要人喂,静云不会说话只会打手语。其结果是,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静云的手一直在动作。要么打手语,要么喂少朴吃饭喝药,要么给少朴按摩擦洗,要么与少朴手握手听少朴说话。手的作用被强化,爱意通过手来表达,而不是口头语言。这一点至关重要,这是本片爱情场面成功的关键。
所有看过本片的人,都对片中日常夫妻生活的温馨片段异常深刻,那些场面细碎而繁多,每一个场面都很精彩。两位主演非常出色,部分场景真实细腻得令人难以置信。两位主演曾是旧情侣,表演非常有默契,直是一对壁人,但他们的成功不仅在于他们的演技,更在于有一个好的剧本。
第一集静云回到喜房,少朴撞见她,情窦初开的他有些无措,静云搀扶他坐到餐桌边,细心喂他吃早饭,少朴又是无措又是感动,这一幕百看不厌。以后还有很多类似场面,静云为少朴洗脚,静云为少朴按摩等等,都非常温情。我们知道,现实生活中照顾病人根本没这么美好,现实归现实,艺术归艺术,编剧特意把少朴弄成连吃饭都需要人喂的残疾人,就是为了让贤惠的静云去喂他,去照顾他,以实在的生活影像体现爱的温情。而静云为什么是哑巴呢?很简单,就是为了让她做出优雅的手势来,以肢体语言替代口头语言,使场面具有优雅古典的气质。
这就是编剧的构思。编剧有意强化手在爱情中的功用,用日常生活中的动作细节营造感动,而不是用空洞夸张的甜言蜜语。
第四集少朴棒打静云后,躺在门口躺椅上生气,静云扶少朴坐起来,少朴伸手触到静云的手指,静云像触电一样把手缩回。她虽遭受了一顿棒打,却从棒打中感受到了少朴的爱,也许这时候她已经开始爱上少朴。但是倔强的少朴排斥她,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拗,你怎么就是跟别人不一样,你是傻了还是怎么了?走开,别烦我,你开始让我瞧着心烦,快走开去。”他进房,把静云关在门外,静云不离不弃地敲门。屋里少朴悲愤地说:“我这付鬼样子你为什么偏跟着我不行?你走,走啊。”静云刺破手指,在银圆券上写下血字“夫妻本是比翼鸟,静云归来何罪”,塞进门缝。少朴看见,哭了。他迟疑半晌,终于拉开门,两个人面对面,他握住静云流血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第六集静云为昏迷的少朴按摩了几个小时,手都痉挛了,少朴醒后很感动,他上前按摩静云的手腕,随之他大约想起应该和静云保持距离以免陷入太深,他就放开手走掉了,静云举着手怅然若失。这个时候她已经爱上少朴。
在前十集,少朴虽然有时也握住静云的手,但他始终有和静云保持距离的想法。第十一集以后,他们实际已经深深相爱,少朴正谋划把静云撮合给少白,所以他倒是不再刻意和静云保持距离。体现他们和睦的仍然是手的运用,倘若少朴坐着看书,静云过来帮他按摩左边肌肉萎缩的肢体,他总是下意识伸右手去左肩后追索静云的手,然后静云和他相握——不要小看这个小动作,这是编导精心策划的结果。
第十四集静云喂少朴吃东西,少朴面色惨淡,笑容灿烂,用手语说“谢谢你”,很温馨,这一幕很为人称道。
第十五集他们在草坪上商量重新起用蔡文山,少朴说:“放心吧,包在我身上,我来想法子说服我妈。”他伸手向身边的静云,静云把他的手合在自己膝上。看上去演员默契得像生活一样自然,但是我们知道,那还是精心策划出来的。
第十六集静云手腕受伤了,纱布条垂下来,少朴说:“我来帮你。”他努力想把纱布扎好,但是他的坏手使不出力气,半天没成功,他颓丧地说:“我真没用。”静云善解人意,拉起纱布条,两人一人用一只手,把纱布条来回缠绕,打了个死结。这一幕非常感人,我很佩服编剧,面对面的爱情是最难写的。
第十九集少朴因为在情网里陷入太深,想爱静云又不敢爱,再次发病。他烦躁地对照顾他的静云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为什么不离开,你为什么留下来?”静云表示:“我是你的妻子,我不会离开你的。”少朴说:“我不要。我承受不起,你知道吗?我不值得你对我这样的付出!”他大口喘气,静云忙表示:“你不要生气,要是你不想看见我,我叫小红来伺候你好不好,你不要动气。”她起身走两步,少朴往后伸手,拉住她的手,刹时房内一片寂静,片刻,少朴说:“不要走——”少朴流下泪来。静云回身,少朴抓住静云的手,慢慢放到嘴边亲吻。有观众说,就在这时她爱上了少朴。
第二十五集静云得知少朴将死的事,她烧纸鹤许愿。静云对少朴说:“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来世还要与你做夫妻。”少朴一惊,良久,眼睛渐渐湿润,说:“我也是。来,我们就此约定,不再愁眉苦脸,我们要快快乐乐地过好每一天。”两人伸手,十指交叉相握,头抵头一起静默,镜头缓缓拉过,影像非常感人。
以上所举只是众多爱情场面的一部分。全剧没有任何情欲戏,唯一的一场吻戏很纯洁,不带丝毫肉欲,静云和少朴之间从来没有说过“我爱你”一类的话,他们的感情场面大多是用手的亲密姿态来实现。我认为,这一艺术构思可能来源于《诗经·击鼓》中的名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编剧曾引用此诗。第十六集少朴在鸟笼边独白:“其实我多么地希望自己能够陪静云终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但是,但是我没想到,对我而言,这却是我今生最大的奢望!”实际上,他和静云的爱情当得起这首诗,只不过他们没能一起终老罢了。
少朴和静云的爱情场面的一大特色,就是突出 “执子之手”的生活意境,以及强化“死生契阔”的大背景,因此,少朴和静云的爱情故事具有古典、含蓄、深情、悲怆的诗意。这是一种全新风格的创作,一部商业肥皂剧竟然能达到这样的艺术成就,真是罕见。
导演
我对导演罗福一无所知,正如对编剧东函一无所知。据我估计,编剧至少有两个人,一个负责写少朴,一个负责写赵天麟,我拒绝相信那个低劣的绿如意故事是少朴作者所为。但是导演肯定只是一个人,他是一位老资格的导演,看起来他对剧本吃得很透,这一点从他对于少朴的精心塑造上看得出来。他在本剧中的一大手笔是,加入了大量的隐喻性蒙太奇,刻意渲染少朴的内心世界。
编剧为少朴创造了一个忠实的老朋友——笼中鸟阿旺。少朴是个孤独隐忍的人,他喜欢把心里话说给关在笼子里的鸟听,剧中少朴一有什么心事,就到鸟笼边向鸟吐露,鸟笼一直跟着他到东到西。导演干脆把鸟笼理解为少朴的心灵替代,少朴一有什么心灵波动,第一个镜头就是笼中鸟的特写。比如,第八集当少朴得知静云有可能轻生后,镜头马上切换到鸟在笼中上蹿下跳的特写,直接隐指少朴慌乱之极的内心。又比如第二十四集少朴与静云亲吻和好云开雾散,接下来一个镜头就是笼中鸟平静守望的特写,象征少朴苦痛挣扎的心灵终于得到安宁幸福。纵观全剧,鸟笼的特写比比皆是,导演乐此不疲,可见对少朴的喜爱。
鸟笼的使用,可追溯至王家卫的《东邪西毒》,当时那只鸟笼是竹篾鸟笼,阴影打到人脸上,隐指人物受禁锢的内心,但那不是蒙太奇。本片中的鸟笼是一般的木制鸟笼。实际上少朴的心灵受到禁锢,他也像一只笼中鸟一样,被残酷的命运关在家里,冲不出去。少朴也常称周家是个“牢笼”,他确实是和阿旺同病相怜。所以用鸟笼影射少朴没什么大不妥。
但事实上,导演所用的隐喻性蒙太奇不止一个鸟笼。还有一个是石灯柱。周府花园到处是这种石灯柱,导演就地取材,将石灯柱内的火苗隐喻为少朴的生命之火。第十六集少朴得知少白带静云去了万春楼,外面雷雨大作,大雨打在石灯柱内的火苗上,火苗东摇西摆几乎熄灭,象征少朴的心灵受到的震动。少朴死前,一个空镜头就是石灯柱在雪中静谧,灯口里没有一丝火星,象征少朴即将死去。
当然,导演最着迷的是运用影像技巧把华丽的周府塑造成有一种压抑气氛的牢笼。导演摆放机位时,喜欢用前/后景,或内/外景。比如,从门洞外边拍摄门洞里边的庭院深处少朴孤寂的身影。使少朴明明在室外,却让人有被困在门内的感觉,以体现他受到的禁锢。这样的例子到处都是。代表性的第七集,少朴逼静云离婚,他走到窗栅栏前,眼睛冒出泪光,这时窗栅栏作为前景,非常像鸟笼的栅栏,静云和少朴这一对苦命夫妻就像一对笼中鸟一样可怜。又比如导演喜欢在有很多红木柱的曲廊上取景,那走廊也有牢笼的感觉。少朴赶走静云后,他非常痛苦,他的书桌前有一排毛笔架,笔架象栅栏一样和少朴的脸重叠,体现他的受禁锢。这种伎俩到处都是,不仅仅用在少朴静云身上,也偶尔用在周母少白等人身上。这种前后景的取景方法直到少朴和静云欢好以后才基本结束。
对于孤独处境中的少朴,导演经常进行俯拍或长镜头给予凝视。如少朴偷偷到湖边观看少白和静云游湖,他看见静云笑得开心,他也很高兴,回家画了一幅游湖图。然后他从书桌边,一瘸一瘸走到会客椅一边坐下,导演用了一个背面俯拍镜头,表现他落寞而隐忍的身影。观众印象最深的就是,少朴忍痛赶走静云时,他在长廊里孤寂地一瘸一瘸艰难走远的背影,那是固定机位,长镜头。
导演设计了一些小动作,比如喝茶,少朴每次喝茶都很文雅,都是端起杯托连茶盅一起往上送,低头喝茶,而少白是径直握住茶盅,仰脖子干掉。
为了体现优雅的古典氛围,导演指挥演员用慢动作表演。少朴的日常说话动作都比较慢,非常沉稳儒雅。在第七集离婚一场大戏中,静云从头至尾没有用一个手势,她无从辩解,只用无辜的眼光看着少朴,少朴不为所动,一心赶她离开,强令她在离婚书上签字用印。双方表情动作都比较缓慢,导演采用画面淡出淡入处理,镜头缓缓移动,音乐充盈有张力。这一幕很有感染力。这让我想起费穆的《小城之春》。我必须提到费穆,因为我觉得周少朴的剧情有《小城之春》的轮廓。《小城之春》的男主角戴礼言常年疾病缠身,家长给他娶的媳妇周玉纹长期和他分房,一天忽然来了个老朋友章志忱,这是个接受新思想的人物,他是周玉纹早年的旧男友,戴礼言看出妻子喜欢章志忱,有意撮合他们俩,希望章留下来,但是章担心自己把持不住,坚持要走,戴礼言当晚吃药自杀。他被救活以后,妻子断了念头,跟他继续过下去,而章走了。剧中还有个十六岁的小女氦,天真无邪,单恋章,但是一切都没有发生,一切发乎情止乎礼。我感觉少朴的故事和戴礼言的故事很有共通之处,只是两个女主角的性质有很大变化。费穆采用淡出淡入手法,长镜头,推镜头,慢动作表现人物古典优雅的气质,在当时非常前卫,在今天看来一些东西仍然是非常前卫的。罗福导演的风格与费穆有三分相似。
服装
少朴的穿着非常考究,遍身绫罗绸缎,堪称华美。
其中一套猩红色长袍外套水红色线绉坎肩,这是他淋雨棒打静云的时候穿的。猩红色象征了他内心深处的欲望和苦痛。静云表示“我想为你生孩子。”少朴痛苦地说:“我不配啊。”当时也是穿这身衣服。
另有一件秋香色(即深黄色)如意云锦长袍,这件袍子最能体现少朴的儒雅潇洒的魅力。当少朴穿着这件锦袍躺在红木躺椅上晒太阳,思索如何给静云找个合适的男人的时候,叫人想起张爱玲的话:“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极具贵族化的颓废气息。
以上两件衣服色调非常亮丽,用来表现少朴内心强烈的爱欲和苦痛。在他和静云欢好后,就再也没穿过,因为他的心灵已经平静,已经不矛盾了。欢好后第二天,少朴穿的是色调比较淡雅的嫩黄色素缎子长袍,外套一件米色坎肩,神色平静温情。以后多数时间他一直穿这套衣服。
少朴还有一身代表性的服装,一件宝蓝色纺绸长袍,上套一件素白格子马褂。这身衣服很有忧郁气质,他虐待静云的时候就穿这身。
自然,观众印象最深的,就是片头他为静云戴上簪子的时候所穿的坎肩。那件坎肩很特别,是米色织锦绒布,前胸两排简练的大绞花纹,松绿色细滚边纽扣,配月白色折枝花素缎长袍。浅蓝色、松绿色和米色衬出少朴儒雅的诗意气质,胸前的几根织锦大绞花纹表现出少朴深邃的内涵,穿透力很强。
少朴的衣服除了长袍,还有三身家常褂裤。他第一次出场,在洞房出现的时候,穿的是一身浅青色库金缎褂裤,形象并不好,那天他发病得很难看,显得很没有精神。到后来我才体会到导演有意让少朴多穿家常衣服的用意。他是特意要塑造一个丈夫的形象,一个亲切的家常男人,而不仅是一个艺术性偶像。所以,导演经常让少朴穿着不能会客的家常褂裤走来走去。
逼静云离婚的时候,少朴穿的是一身浅银灰色缠枝亮花缎褂裤,这套衣服很符合他当时心灰意冷的心情。此外,他还有一身嫩黄色素缎褂裤。在少白带静云去万春楼那个晚上,少朴心情苦痛,他明知这一切是他所希望的,但想到心上人即将背弃自己,他非常难过。他在走廊里等静云,外面下着大雨,癫痫忽然发作,他支撑着爬进屋,孤独而顽强地和癫痫斗争。电闪雷鸣中,他在昏暗的房内痉挛,当时就穿这身嫩黄色素缎衣服。这身衣服并不华丽,但是保持了浪漫的气质。
跟少朴的服装比起来,其他角色的服装都不太精彩。静云的衣服只有一身粉紫色衣裙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前文分析过,把静云弄成哑巴就是为了让她比划手语,用手语体现优雅的氛围。因此,静云从不穿紧身衣服,她一直穿着保守的汉装,上身绣花缎子细滚边大襟,下身百裥裙,长裙宽袖,以体现古典优雅的气质。但是她的衣服花样不是很有创意,比较一般化。最惨的是少白,他婚前穿学生装,婚后竟然只穿布袍或仿绸袍,和医生穆先生差不多。堂堂绸缎庄的二少爷,连件花缎子衣服都穿不起!导演这么轻慢少白是不应该的,毕竟他是个挺可爱的角色。
以上种种分析证明,少朴这一形象之所以深入人心,首先是幕后人员精心打造的结果。在此对幕后人员以及各位主演表示感谢,感谢为我们创造了感人肺腑、陶冶性情的艺术形象。但是我又要说,在剧情转入到绿如意的故事之后,片子逐渐低劣,连带影响到爱情场面的感染力。制片方为了市场效益,盲目把根本编不圆的复仇杀人的故事硬塞到一个纯美的爱情故事里,这不是糟蹋艺术是什么?可怜,这本应是一部优秀的经典作品,却成了夹杂糟粕的杂烩。希望制片方今后不要再做这种蠢事了,不要再自作聪明搞什么两代情仇了。也希望编剧不要再自伤才华,写些连自己都不屑的东西——你对得起你自己吗?我希望日后的《中国媳妇系列》第三部第四部比《哑巴新娘》做得好,最要紧的是,不要再犯这种弱智愚蠢的错误。
二○○五年七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