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多也难过

    文革期间有一句流传甚广的话叫做“知识越多越反动”，因为许多有知识的人自认为多读了几本书，见多识广，认为当权者没有文化，自己比当权者高明。所以对当权者的这个决策不满意，对那个政策看不惯，对这个举动不顺眼，对那个言行看不起，凡事就要评头品足、挑筋剥刺一番。总要显出自己的知识来，总要显出自己的见解来。有时甚至让当权者很难堪，很下不了台。象大儒梁漱溟，就自以为比当权者高明，公然攻击执政者的农民政策，这些举动让当权者很恼火，很头痛。所以，当权者也对那些知识分子也就是横看不顺眼，竖看有意见。在心底就把他们当成了异己分子，就总觉得知识分子灵魂好肮脏，就总想把他们打入另册。最高领导人就曾经说过：最干净的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手上是黑的，脚上有牛屎，但还是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要干净得多。因此，一逮着机会当权者就要消遣知识分子，发落知识分子。甚至是没有机会也要创造机会来消遣知识分子，发落知识分子。给知识分子贴上“反动”的标识，戴上“右派”的帽子。在灵魂上折磨他们，在精神上摧残他们。所以，在那个时代，有知识的人都是夹着尾巴做人，都是非常低调地处世，都是千方百计地隐藏自己的知识，甚至故意把黄泥巴糊在脸上，把脏衣服穿在身上，开口闭口也是粗话连篇，以一付大老粗的面孔出现。就象天鹅匍匐在鸡群里装鸡一样，不敢抬起头来，不敢扬起脖子，更不敢伸直身子，还只有学做鸡叫。
    与此相映成趣的是有一些“根正苗红”但一字不识的大老粗，又生怕人家说自己没知识，怕人家朝自己翻白眼，又总是装出一付学富五车的样子。在胸前的口袋里挂上几支没吸墨水的钢笔，一边昂首挺胸、神气活现地走着，一边用眼光斜睥旁人的脸色，有时捡到一张破报纸，也要装模作样地看半天。
    记得，当时在我们小队住队的一名公社副书记，本来大字识不了一箩筐，头脑又大，面相又恶，嗓门又高，皮肤又黑，一看就是那种止不了台面的粗人，有时的举止言谈甚至还有些粗鄙。但是，他却对那些有知识的干部，对那些读书之人总也看不惯，总觉得他们说话文文绉绉的，做事斯斯文文的，没有魄力，没有杀气，做不了大事。因此看知识分子的眼光总有些轻蔑的味道。但是，他又不愿意别人说他没知识，说话、做事时总想和知识沾点边。因此，他不仅胸前总挂着三支钢笔，每次开群众大会，他还总是口若悬河地讲过不停。从卫星上天、红旗落地讲到水稻育苗、棉花除草；从尼克松访华讲到阶级斗争新动向，从中央文件讲到大队决定。只是他的讲话中不时地嘣出错别字，让人有吃饭时嚼到一粒石子的味道。不过，他有时不仅是错得荒唐，还错得幽默。例如，礼不下庶民，他说是礼不下遮人。要狠抓阶级斗争，他说要狼抓阶级斗争。最搞笑的是，在一次会上，他把毛主席的“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说成了“高贝者愚蠢，赔钱者最聪明”，说得下面听会的人都哄堂大笑。因而在背地里就叫他“赔钱书记”。还有一次，他在住队的房东家里把一张报纸倒拿着，一付非常认真阅读的样子。房东上初中的儿子看到后，喊了一声：某书记，你把报纸拿倒倒了。他马上把报纸朝房东儿子手中一塞说：我是给你看的。这件事到如今还是我们村子里流传的经典笑话之一。
    我们村一位酷爱看小说的青年，每天一有时间，一有机会就捧着小说看，连上工时裤袋里也装着书。那位副书记看到后，就批评道：“你不好好生产，老看书有什么作用？”那名青年回答说：“看书可以多学点知识呗。”副书记又问：“学那多知识有什么时候用？”那名青年又回答：“知识多了起码会说话些。”副书记轻蔑地说：“那倒不见得，我从来不看书，但是，每次开会我一讲就是几个小时。”那名青年回答说：“你把一头母猪长期关着，莫给它吃，它也会老叫着，但是，人们除了厌烦以外是不会去认真听它叫的什么？认真分析它想表达什么？”把那位副书记怄得翻了半天白眼。后来硬是找了个不是给其穿上了小鞋。历史也不老是板着面孔，有时也和人们开开玩笑。上个世纪70年代末，历史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脸。最高领导又重新给知识分子贴了个标签。一句“知识分子也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让知识分子不再是混入鸡群的鹤。这一来，知识分子开始香了起来，人们都以考上大学为荣，各个地方、各个单位也以拥有大学生为骄傲。按照上级的要求，为了体现领导班子的知识化，许多地方就从档案里找知识分子。好些知识分子还没有清醒过来时，就跻身于领导的行列。真是“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一些没有知识，但有头脑的官员马上看出了其中的蹊巧，于是绞尽脑汁地往知识分子里面凑。丑小鸭、麻婆鸡都想混进白天鹅的队伍里。一时间“函大”、“业大”、“电大”、“职大”等等，遍地开花，中专、大专、本科等各种文凭漫天飞舞。那些原来没有知识、没有文凭，但是，占据着权力岗位，把持着话语权力的官员在给自己换了个身份之后，又以知识分子的面孔向着更高的位置攀升！
    这又应了东西多了不值钱的那个市场经济原则，当人人都拿得出一纸大专、本科文凭的时候，不仅是那些“五大”大学生文凭贬值了，就连国家统招的名牌大学生也随着贬值，黄金和黄铜一起卖，也只能够卖出黄铜的价。到现在，大学生简直是臭了大街，不是大学生的起薪比农民工还低么？所以，稍微有一点实权的官员早就开始了文凭的升级换代了。把手中的文凭换成了硕士、博士、博士后文凭了，高档次的官员已经加冕博导、教授等头衔了。在家中开辟书房，把那精装的24史都整齐有序地摆放着，把那些四处搜罗来的线装书都炫耀地陈列着。并且在一切公众场合都要把自己临时抱佛脚学的一点知识发挥到极致。或是摇头晃脑吟诗作赋；或是慷慨激昂发表演说；或是随时冒出一串让人听不懂的洋话来，再或是以专家自居指手画脚一番。把大众搞得一楞一楞的。日子越过越滋润，官场越混越幸福！但是，真正拥有知识的人，真正的知识分子却是越过越难过了。他们对那些混进天鹅里的丑小鸭，麻婆鸡是死也看不惯，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还用他们那种刮人不留痕迹，骂人不带脏字的技巧嘲讽之。再加上真正的知识分子又总有些迂腐、穷酸的味道，那种这也看不惯，那也不顺眼的秉性总也改不掉。甚至还总是以一付为民请命的姿态出现，批评这，指责那！对国家的政策，对单位的决策、对社会的变革，对官员的品德、对生活的环境总要评头品足。政治制度他批评，经济形势他评说，农业萎缩他担忧，工业发展他有虑，城市化进程他指责，拆迁事件他痛斥，环境污染他不满，食品安全他讽刺。
    就连水开了还要烧几分钟？每天几点开窗、开多长时间通气？是各左边睡好，还向右边睡好？苹果是什么时候吃？是削了皮吃，还是不削皮吃？都要斟酌再三。恨不得象二诸葛一样，恭恭敬敬地翻开老皇历照章行事。这一来，首先是知识分子自己过得不快乐了。他们在生活中是这也不敢吃，那也不敢喝，这也不敢穿，那也不敢用。总担心被污染的食品暗藏着什么时候危险，总害怕不按书上说的去做会留下祸患。精神上有负担不说，还失去了许多人生的享受，失去了许多生活的乐趣。
    其次那些伪知识分子也不快乐了，你瞧不起我，我还瞧不起你呢！他们的知识没有真正的知识分子多，但是，他们的智慧却不比真正的知识分子少，特别是那种消遣人、发落人的智慧他们更是无师自通，并且发扬光大。所以，他们就用玻璃鞋、温柔剂让真正的知识分子少难受但又说不出来。只好皱着眉头一付难受的样子。再次，有些当权者也不高兴了，我的决策你看不惯，还要把驴子谈出八只脚来，还要到群众中去散布你们的不满，挑动群众与领导对抗，简直是岂有此理？于是，他们先是无情地剥去那些知识分子为民请命的面纱，然后朝其脑袋重重一击，再朝其胸部使劲地踹上一脚，让其感到窝心痛又说不出来。而那些无职无权的老百姓也用鄙视的目光看着这些知识分子，因为他们的按照知识分子开导去行事后，却发现处处都行不通，按照知识分子的指点去和官员打交道，结果更是撞得鼻青脸肿。所以，他们对着知识分子说，你自己不懂时世，不合时宜，也就罢了，却还要好为人师，教导我们这样，指导我们那样，结果都是反着脚走路，有时还成了以石击卵。这样一来，尽管再不是“知识越多越反动”，但是，却成了知识越多越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