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少女不怀春?我十六岁就恋爱了。那时我正念高二,严重偏科。我的作文在老师的鼓吹之下被学校各个班级争相传看,可是我的理科门门红灯,上物理课数学课我如听天书听不上三分钟就要睡觉。有一段时间我刚看完《萍踪侠影》印象深刻,一趴桌上一闭眼我就看见那个衣冠胜雪面如冠玉的张丹枫来找我。他骑追风快马执玄铁宝剑,冲进我的教室杀出一条血路一言不发来到我面前,然后带我离开叫我和他一起去浪迹天涯。在桃花树下,杨柳之旁,太湖之畔,我白衣飘飘,携着他手在江湖豪客艳羡纷纷地目光里一路分花拂柳,仪态万千,迤逦行来。
范忠淹老先生真是先知先觉,他几百年前就精确地总结过一句话是:“好梦留人睡,夜夜除非。”十六岁那年,我恋上张丹枫。可是我的好梦老是被我那个莫名其妙的前位莫名其妙地打断。他可能是经常回头监视我吧,一见我睡觉不是拿笔戳我的胳臂,就是狠狠地朝后一靠,靠到我猛然惊醒张丹枫也眨眼间魂断香消。这真是让我恼怒非常。更可恨的是他们一下课就打架,不要命的打,打得他们自己的桌椅面目全非,打到我的桌子地动山摇,打到我的书啊本子啊笔啊全部翻身离桌纷纷落地。
所以有一段时间我特别痛恨他们。准确的说,应该是痛恨我的那个小个子前位。我一贯就对他没有好感,他平时就不是个好学生,成绩不好,天天就爱穿着当时最流行的灯笼裤骑着辆破自行车吹着口哨在街上呼啸而过整个一个街头小混混的形象。何况现在我所有的美梦都被他打断,所有的战争都因他挑起。可我是个害羞且言语笨拙的孩子,太难听的话骂不出口,对这两个恬不知耻一犯再犯拒不悔改的前位,我除了黑着脸怒吼几声“不要打了,不要打了”这几句外,别无他法。最后我天天就盼着老师给我调位,可是老师没有给我调,我在那个倒霉的位子上坐了整整两年。
我天生喜欢文字,这其间我天南海北的交笔友,和他们畅谈我半点都不懂的人生。还和江苏栗阳的一位笔友互寄过照片,我甚至想,江苏远比安徽经济发达,如果高考考不上没有出路我就去投靠这位搞建筑设计的朋友。当然,琼瑶和武侠是一定要看的,还有我心心念念口里心里一刻不忘的,佯醉的,寂寞的,矛盾的男子,生于大漠却如春水一般流淌的,骑着照夜狮子马的白衣少年张丹枫。潜意识里,我把所有这些统统未曾谋面的笔友都当成了张丹枫。
就这样浑浑阂阂过着日子,有一天我吃完午饭回来,发现我的桌上不知是谁放了几本复习资料。资料封面上满贴了刘德华和周慧敏的头像,里面还夹了个仿宋字的纸条:你长长的头发象周慧敏,他们说我的鼻子象刘德华。我的心砰砰乱跳,脸红得象张红纸,那年头收纸条可不是闹着玩的!一连几天我心如鹿撞忐忑不安极力想弄清这人是谁,我象猎人一样暗中观察全班男生想看看有没有谁行为异常,脑子里又飞速地把所有男生都排查了一遍,可是我班没有人象刘德华啊!我弄不清他是谁。
我的调查没有结果,可是桌上莫名其妙的复习资料却一天天增多。如果一个小孩子想要一样东西,想了很久还是得不到,最后他就不想要了。我也一样。最后我放弃了调查,心安理得的享用这些资料,认真地在上面圈圈点点勾勾划划,一边在逼近的高考热浪中紧张的复习功课,一边在前位的打闹声中偶然做做有关张丹枫的梦。
我是个情感淡漠的人,可是从高二那年算起,13年了,我与渊的情谊从未中断。渊是我高中同学,现在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曾认真对渊说过:这份友情,我终生受益,也将终生感激。前几天打电话给渊,叫她帮我查找弘的电话号码。她隔一天后通知我说电话弄到了,并说弘要结婚了,女友是县医院的,婚期就定在这个国庆。
渊的莺声燕语响起时,我有一刻大脑缺氧。然后是讶异,然后是心安,然后是更多的黯然。讶异的是:他怎么还未结婚?心安的是:他到底结婚了。黯然的是自己:半生飘零,烟花看尽却如今仍是孑然一身。
渊在那头问:你哪根筋出毛病了?怎么突然想起他来了?我早都不记得他名字了,费了一天时间好不容易才帮你打听来的。回来一定要请我吃饭哦。要他号码到底何事啊不会是想要去送礼吧?
我失语。是啊,13年了,我找他到底何事啊?难道是我想告诉他:我的文章见报了请他去看?难道是我想告诉他: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遥遥无期地在等待他那个拥抱?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郴江尚自绕郴州,为谁流下潇湘去?
17岁开始,我患上了一种怪病是肌肤饥渴综合症。碰一下我的指尖,或是搂一下我的肩膀,这些小小的动作都让我温暖让我颤栗。书上说,内心孤独的人最容易患上这种病。20岁的时候,我喜欢拥抱胜过亲吻,曾和某人紧紧拥抱过同看一场漫天烟火,而后有漫天冰霜扑落。28岁的时候,我眉发深浓地敲打键盘,邂逅过一场似是而非的爱情。那些故事,让我温暖,让我怀念,让我在枫叶飘零的晚秋季节也能记起春天里花开的声音。这些故事也曾与爱情有关,但是,与拥抱无关。我的肌肤饥渴综合症没有解除。
书上又说,患上肌肤饥渴综合症的人一定是从小缺乏爱与关怀。可是,5岁的我不是个缺乏爱的孩子!5岁的我,小小的我,传言中冰雪聪明玉雪可爱的我!80年代初照相还是个新鲜事,一天有个照相的师傅来到我们学校,我的老师解下高年级学生的红纱巾给我扎在头上,强制性地逼我坐上长凳,因为她们说我不照相太可惜了。我撅着嘴,心不甘情不愿的留下了有生以来第一张“玉照”。5岁的我是学校的公主,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自己上一年级时根本就没有下过地走过路!我该上课时上课,一下课就有4年级5年级的大孩子挣着抢着来抱我。他们抱我上厕所,抱我玩沙包跳大绳,放学再抱我回家。我家和学校很近,只相隔一条马路。
所谓女大十八变,我的同学和玩伴都越变越漂亮。而我却越变越丑。我17岁那年,为迎接高考用功读书吃完饭就坐下做数学题,妈妈又给我买了堆积如山的营养品。说是补脑子,其实全补了身子。所以,17岁的我是只丑小鸭是个从不敢穿裙子的名副其实的肥妞,可是偏偏在这时我恋上了一个酷似张丹枫的白衣男生。纠缠我一生的肌肤饥渴综合症就此开始。
那个男生戴副眼镜,高高瘦瘦的样子。他走路的步子很是潇洒,夏天的时候他穿件白衬衫,真的是风神俊朗长身玉立翩翩然有张丹枫遗风。
而今我已经离开学校多年,数十年来我从未回去看看我那寂寞的,苍翠的,绿意深浓的校园。低矮的教学楼,巨大空旷的楼梯。还有我青涩的,含羞的,躲躲闪闪怕人知晓的少女心事。
我的学校年代久远,因而看上去破败不堪。两栋教学楼加起来才够五层,但是校园里有很多高大挺拔的法国梧桐。那时候我正读台湾作家罗兰的散文,里面有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每逢周六,教室很少有人,我就拿着粉笔在外面走廊的栏杆上乱写乱画。我想当时我可能是想要表达一种寂寞,一种情绪,但又找不到合适的表达方式,所以我看着楼下那些高大的梧桐树,趴在栏杆上只反反复复写着罗兰那句话:绿意深浓的校园。
那时没有网络,没有“美女”这一称号。班上很多漂亮女同学,为夺取她们一笑不断有男生头破血流地为她们打架。我远远的看着,心底羡慕得要死,可是表面上我假装对这些行为不屑一顾。我知道我是只丑小鸭。我知道我很胖,体育很差,没有裙子,更没有任何男生会为我打架。
成年后同事说我的性格是:外表冷漠,内心狂热。我知道,这一性格早在我少年时期就已定型。我的教室在二楼,有时候下楼去吃饭在楼梯上偶然单独遇见弘,我都能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可是我低下头,默默从他身边走过,不敢看他的眼睛,不敢和他说一句话。每逢周六的时候,他都和几个要好的同学去蓝球场上打球,他们不知道,二楼的窗口,有双沉默的眼睛从头到尾追随着他的身影,认认真真一直在看她半点也不懂的蓝球。
那时候流行童安格,流行单放机,流行郑智化的《水手》。自习课上戴着耳塞摇头晃脑成为一种时尚。他们四个男生坐靠窗的位置,老师不在就旁若无人地齐唱水手“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还有〈堕落天使〉:“你那张略带着一点点苍白的脸孔轻薄的嘴唇含着一千个谎言”。四个出色的男生,不守纪律,表现嚣张,但是没有人怪罪他们。谁让他们太出色,谁让他们随随便便就组成了班上一道如此靓丽魅惑的风景?有漂亮女生明目张胆笑意盈盈向歌声处张望,但是我不。我很胖,但是我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我也从不张望,我只运用耳朵和心,倾心倾听。
很多年以后,我看书看见一句话:遇见他,我长成一朵花。开放了。他不知道。看完我心口隐痛,放下书,一言不发坐在敞开的窗子下开始放声痛哭。谁说风过了无痕?年华远走,有一些人,一些事,你以为你已经忘记了,放下了,可是不经意间它却无端端蹦出来,残忍温柔如匕首,一下一下,刺得你心上滴血。
20岁时,我开始了人生第一场恋爱。在自己喜欢的男友面前,我不敢笑,不敢动,不敢思想,不敢说话。我怕我自己不够好,不够美,怕我不称他的心,怕我笑是错,动是错,思想是错,说话也是错。我的男友,不穿白衣,高高大大。天天骑着辆自行车不知道什么是照夜狮子马,他不读武侠,他讨厌张丹枫。他不是弘,他是天天送我资料说我头发象周慧敏的男生。他是我的前位,上了大学的他从容,沉静,再不是从前那个小个子爱打架的男生。
可是张丹枫呢?骑追风快马执玄铁宝剑,白衣飘飘风华绝代要带我去浪迹天涯的张丹枫呢?那个白衣飘飘风神潇洒酷似张丹枫的男生弘呢?过去,现在,和将来,人类最爱说的两个字是永远。可是永远到底有多远?爱如风过,指尖流沙,我希望永远的东西,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被岁月忘记,并且,远离。
高考前学校放假,叫我们自己在家里复习迎考。那天我正爬在二楼栏杆急急回信给笔友诉说高考的压力,忽然看到弘正和他的朋友搬衣箱被子上车回家!不知所云的来信鹅毛一样被丢在风里,一阵风样我卷下楼梯,心心念念只想着:他走了。我要去送他!那天我一反常态,没心没肺的和别人一起嘻嘻哈哈,对他说着金榜题名一路顺风之类的话。其实我想对他说的是:长久以来有没有注意过我的眼神,知不知道长久以来我一直默默喜欢他。可是我没有说出口。羞瑟和隐忍铸就了我一生的命运。
可能是我平时一贯很沉默的原因吧,弘抬起头很奇怪的看了一眼表现反常的我,就一眼,然后和他们的朋友们一起潇洒上车绝尘而去。走出很远了,我依然站在原地目送他们,远走。我看见他们的白衣在阳光下随风飘舞,连同我的羞瑟和隐忍,连同那段青葱暗哑的岁月,远走,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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