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假如当初不是陈东林的引见,梁思清也许不会认识周怡平。
梁思清二十三岁,大学未能毕业,去物流公司做BA,负责钢材市场内的治安和交通。来公司第一天,BA部经理把他领到陈东林面前,告诉他这是他的顶头上司。
陈东林身材臃肿,三十出头,头上抹着摩丝,皮鞋擦得铮亮,站在马路旁边给梁思清介绍情况:BA部分三个班,我们是三班,刚刚带你过来的那个的BA部的杨经理。
秋风断断续续地吹过来,陈东林头上向后匍匐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陈东林把对讲机从右手换到左手,腾出右手把头发抹到后面。
梁思清看着陈东林脸上若隐若现暗痕——青春退潮后留下的印记,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我们这里有七个岗位,四个巡逻岗,三个固定岗,以前人多的时候每个岗位站两个人,现在人少,每个岗位安排一个人。你为什么来这里?
陈东林转过头来,梁思清不知该如何回答。
谋生?也许吧。
梁思清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他上过大学,他只说自己是高中生,高中毕业,四处闯荡,可是他稚嫩的面孔随时可能将他出卖。
不像啊,你以前跑过很多地方?
是…是。梁思清强装镇定。
你以前都在哪里做过?
广州,深圳,浙江。
这些地方他都没有去过,也许他去过杭州,那是跟他父亲梁天何去的,那个时候梁天何还是新华县的公安局长,呼风唤雨,风光无限。一年以后,东窗事发,梁天何因为贪污受贿锒铛入狱,梁思清也跟着受苦,往日的奢华荣耀不再不提,就连基本的生活也开始变得艰难,而这些,不过是发生在两年以前的事情。
两年以来梁思清忍辱负重,竟也渐渐地习惯,生活的坚忍并没有将他击倒,只是他未完成的学业却可能成为他心头永远的伤痛,他并不是有意不完成毕业论文,只是梁天何从前树敌太多,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梁天何威风扫地,自然从前与他有隙的人不会袖手旁观,梁思清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牺牲品。
梁思清慢慢地看得通透,没有毕业证也罢,自力更生,毛遂自荐,四海之大,总有他容身之处。而他不清楚,生活是这样的残忍,根本容不得人有半点幻想。
梁思清双手空空从学校出来以后,一直找不到工作,不得已,后来去了一家酒店做侍应生,并不适应,两个月以后辞职,重拾信心,以为能找到中意的工作,但事与愿违,最终还是沦落到物流公司做BA。
人生如梦,梦里倥偬,年华尽失。
岁月如歌,歌者自知,咫尺天涯。
爱也好,恨也好,喜也罢,忧也罢。
不由得你不相信,不由得你不低头。
『贰』
十月二十七日,梁思清永远记得这个日子,他来物流公司做BA的第一天,风雨交加,一个叫陈东林的臃肿男人,常常用右手把垂下来的头发抹到后面。
此后的许多时日,梁思清便跟着陈东林,风雨无阻,不算辛苦,有太多无聊的时间无处打发,梁思清便蹲在路灯下写东西——文学是他从小的爱好,梁天何出事以后,对他来说尤为重要,成为他最重要的精神支柱。
他从初中开始练习写作,曾经在一些省级刊物上发表过文章,大三那年,梁天何准备帮他出版一本散文集子,最后的文稿都定了,万事具备,只欠东风,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梁天何东窗事发,成为街下之囚。
计划总是不如变化迅速,而希望总是被失望掩埋。
在梁天何出事之前,梁思清从来没有想过靠文学得到什么,梁天何出事之后,梁思清逐渐认识到生活的残忍,他隐隐感觉到,文学将成为他生存乃至发展的有效手段。
毕业之后,梁思清开始写自己的第一个长篇,记录曾经的大学生活,他的家庭,他的父亲,写到三万多字的时候坚持不下来——用最真实的笔法记录生活竟是这样艰难的事情。
从九月到十月,整整两个月的时间,他没有下笔写一个字。
『叁』
生活轻易地陷入平庸,每天上班下班,吃饭睡觉,看书写字,站不同的岗位,看不同的面孔。梁思清有时会忽然得难过起来,这样的生活是不是他想要的?他是不是就这样终老一生?他不知道,很多时候,他甚至不敢去想这些东西。
钢材市场内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梁思清站在车辆与行人的罅隙中间怅然若失。
梁思清,梁思清。梁思清手里的对讲机响起来。
收到。
你在哪里?攀钢路堵得这么厉害你也不过来疏通一下?
我马上过来。
梁思清赶到现场的时候看到陈东林正在与一辆货车司机交涉,那辆货车停在马路中央,挡住了两边车子的去向。
梁思清跑过去轻声叫了一句,陈总,陈东林“恩”了一声,继续与货车司机谈判。
刚刚跑哪去了?
在涟钢路那边。
去那边干什么?这边都堵了还有空跑那去?
不是,那边刚刚也堵了。
哦,是这样,好咯,时间差不多了,跟我回去吃饭。
梁思清跟在陈东林后面,沉重的摩丝香味从陈东林的头上飘过来。
经过玄北的时候看到一对卖烧饼的姐弟,陈东林停下来。
今天生意怎么样?
还可以,几天不见您了,陈总,吃个饼吧?
好。
陈东林接过姐姐递过来的饼,转身拿给梁思清。
这位兄弟是新来的吧?
恩,新来的,叫梁思清。
梁思清朝她点头示意。
在回宿舍的路上,陈东林告诉梁思清关于那对姐弟的一些事情:姐姐叫周怡平,弟弟叫周景平,父母早逝,三年以前来这边投靠亲戚,未果,索性摆起地摊卖饼,钢材市场原来并不允许小摊小贩的存在,但鉴于他们姐弟的特殊情况,决定罔开一面。
梁思清听得心里空落落的,喉咙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他没有告诉陈东林,周怡平其实很像他高中时喜欢的一个女孩子。
『肆』
梁思清在D区站了一个星期以后被换到C区,周怡平和弟弟就在C区的玄北门边上卖饼,每天下午回宿舍,梁思清都要经过那里。
下班了?
恩,今天生意好吗?
还好。
周怡平一脸笑意,梁思清轻易地被感染。
生活中有太多的不确定和不愉快,而周怡平能够做到自信和从容,在这一点上,梁思清可以说自愧不如,不是他的痛苦大于周怡平,如果痛苦真的可以衡量,周怡平的痛苦未必少于梁思清,周怡平父母双亡,靠一己之力维持生活,送弟弟读书,而梁思清呢?不过是父亲梁天何遭受牢狱之灾而已,先前的局面既已形成,再无更多的期待与期许,希望一切重来,终归是好梦一场。
这天路面并不拥挤,梁思清闲着无聊,便想去玄北门看看。
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一个染了头发的男子站在周怡平他们的摊子前面指手画脚,梁思清预感到有事情发生,迅速赶了过去。
怎么了?
他刚刚买了两个饼,拿了五十块钱给我找,我看了一下是假的,就想退给他,他现在硬说我把他的钱换了,要我找四十八块钱给他。
梁思清从周怡平手中接过纸币,用拇指和食指揉了一下,纸质非常之差。
这位兄弟,这张钱你收回去,再另外给他们两块钱,好吗?
梁思清以为对方会知难而退,却没有想到他抢前一步逼了过来。
你算什么东西?跑来这里多管闲事?
我什么都不算,你把钱拿回去,给他们两块钱就是。
我不给又咋的?
你不给的话,那...那请你跟我去一趟值班室。
嘭。一记重拳打在梁思清的鼻子上,梁思清一阵晕眩,后退了几步,被石头绊了一交,跌倒在地上。
鲜血流了出来,梁思清左手捂着鼻子,右手撑着身体,艰难地站起来。
身边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闹事青年已不知去向。
周怡平拿着刚刚买来的纸巾,替梁思清擦手和脸上的血迹,梁思清却并不觉得怎么疼。
也许内心的伤痛总是大于身体,或者,换一种说法,内心的温暖可以抵挡来自身体的病痛。
『伍』
很多年月之后,梁思清想起当时的这一幕,竟然后怕起来,他不明白当时为何有这样的勇气,敢于站出来替周怡平出头,也许是一直根存于他内心深处的正义感,又或者,是他之前对周怡平的好感和怜惜,可是不管怎样,正是他这一次的见义勇为,成为日后他和周怡平相好的契机。
梁思清并无大碍,只是流了点血,当天夜里,他如往常一样洗完脚准备休息,这个时候,周景平出现在宿舍的门口。
我...我姐姐在外面等你。
梁思清跟着他出去,看见周怡平站在篮球架下。
你怎么样?
她的视线停留在梁思清的鼻子上。
没事。梁思清笑。
今天真是谢谢你,不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别客气,发生那种事情相信每个人都会帮你。
可是...你看见的,当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也许...他们想等等看呢?
梁思清把周怡平和她弟弟送到篮球场外面,叫他们不要担心,早点回去休息,周怡平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转过头来看梁思清,梁思清站在昏暗的路灯下挥手。
第二天下午,从玄北门经过的时候梁思清又看到周怡平和她弟弟,摊前挤满了顾客,周怡平笑着跟他打招呼。
下班了?
恩。
吃个饼吧?
不了,你先卖吧。
梁思清没有停下来,他怕打扰到他们做生意。
晚上的时候周怡平又来宿舍找她,周怡平还是站在篮球架下,手里提着一个白色的袋子。
我给你买了点水果,你拿着。
梁思清没有推辞,从周怡平的手中接过袋子。
谢谢,你们都吃饭了吧?
吃过了,其实我们吃饭挺容易的,饿了自己做饼吃就行了,自产自销,呵呵。
呵呵,好象今天你们生意不错?
恩,今天下午很多人。
这一次,梁思清没有直接把周怡平他们送回门外,他陪着周怡平一路朝前走,周景平在前面带路。
也许是因为压抑了太久,梁思清第一次跟人说起他的过去,他的家庭,他的父亲,而周怡平也敞开心扉,跟梁思清说起从前的艰辛往事。
也许同样不幸的人更容易理解对方,梁思清把郁积于心多年的往痛楚倾诉出来,竟然感觉舒适了很多。
梁思清送他们到住的地方,周怡平邀请他进去坐,梁思清说很晚了,不太方便,从袋子里拿出两个苹果,其他的交给周景平,周怡平又返过来送他。
『陆』
日子重新归于平淡,只不过多了两颗相互靠拢的心,从前的种种,过去的不幸,也许成就了现在的依靠,能够这样想,梁思清便不再怨恨。
时间不期然来到十二月,六号是周景平的生日,梁思清买了一个李宁的书包送他,花去他上个月工资的五分之一。梁思清并不是小气之人,即使在最穷困潦倒的时候,看见路边的乞丐,也会多少施舍一点。
去他们家的时候路过一家礼品店,梁思清进去买了一条手链,准备送给周怡平。
三个人的热闹party,周怡平许愿之后,梁思清拉着周怡平的手帮忙吹蜡烛。
一直到十二点才离开,周怡平出来送他,梁思清抓住她的手,不肯放开,快要分开的时候,梁思清亲吻周怡平的嘴唇,把她紧紧地抱在怀中。
『柒』
十二月月底的时候梁思清有四天假期,他准备回去一趟,看看监狱中的父亲是什么样子。
他并不打算回家,那个家在他读初一时就被后妈占据,他的生母死于一场意外,时至今日,梁思清依然不能忘怀后妈当年对他的冷淡。
梁思清见到梁天何时几乎流下泪来,梁天何得了糖尿病,面容枯槁,不成人形。倒是他先来安慰梁思清,思清,不要紧的,思清,你有时间回去看看谢姨。
梁思清泣不成声,却没有答应梁天何的要求。
新华终究不是久留之地,梁思清用了不到两天的时间就从那里赶了回来,周怡平去车站接他,看到梁思清时飞快地走过去,扑进他的怀里。
思清,我感觉你去了一年了。
思清亲吻她,把行李丢在一边,双手环住她的身体。
『捌』
梁思清开始接着前面写他的长篇小说,坐在昏暗的楼梯口,周怡平有时过来陪他,每次陪着陪着就睡着了,梁思清把大衣脱下来,盖在她的身上,凑近她的耳边轻声说,怡平,我爱你。他以为周怡平真的睡着了,等他转过身来的时候,她忽然抬起头,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梁思清只是笑。
有多久了,梁思清没有对人说过那三个字,不是没有勇气,而是真的怀疑,爱上一个人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曾经的恋爱一度让它产生厌倦的情绪,直到遇到周怡平,他才发现,这个世界还是真正的爱情,不计较名利,不顾忌身世,单纯地爱着,便是一种幸福。
周怡平有时会把梁思清叫过去吃饭——与其说是吃饭,倒不如说做饭更加接近事实,梁思清做得一手好菜,他跟他们家从前的佣人刘妈学的。
吃过一回以后,周景平便缠着梁思清给他们做饭,说姐姐做得不好吃,吃她做的饭还不如自己煎饼吃,周怡平颜面扫地,梁思清倒也乐得施展身手,只要有时间就过去做饭给他们吃。
周怡平其实并不想要梁思清做饭,怕日后弟弟更加看不起她,于是暗地里“好言相劝”,思清,你把饭做得难吃一点,好么?
梁思清笑着答应,而实际上却并未遵从。
生活是这样的平凡而又琐屑,可是真正的幸福又恰好包含在这平凡和琐屑之中。与相爱的人牵手,容易产生一种错觉,以为幸福能够一直延伸下去,而事实未必尽然。
『玖』
天气越来越冷的时候梁思清接连做梦,梦见监狱中的梁天何遭人毒打,惨不忍睹,而自己却毫无办法,醒来的时候头上还冒着豆大的汗珠。
他跟周怡平商量这件事,周怡平知道他放心不下,于是叫他回去一趟,梁思清思索良久,并未否定。
亲眼见到梁天何时梁思清才落下一颗心来,梁天何并无多大改变,身体依然如故,没有好转,也没有恶化。
探监出来,梁思清去车站坐车,碰到高中时的挚友王司单,王司单极力挽留他留宿一夜,梁思清盛情难却,答应下来,第二天起早给周怡平打电话,想跟她解释清楚,没有人接。
坐在车上的时候,梁思清感觉没有来由的沉重,一下车,马上钻进路边的话吧打电话,还是没有人接。
车站广场上有兜售报纸的小贩,拿着各种各样的报纸向行人询问,梁思清没有理会,一张报纸扑倒在马路中央,头版头条上写着一则新闻,一周姓女子昨夜暗巷遭人奸杀。梁思清完全没有注意,他太着急了,只想早点回去。
周景平站在门口,好象知道他这个时候回来,梁思清一边跑进屋子,一边问他。
你姐姐呢?
她昨天晚上去接你了,一直没有回来。
梁思清的手中的袋子掉下来。
报警。
梁思清拨下号码时已乱了方寸。
我们这里...这里有一个人昨天...昨天晚上失踪了。
她叫什么名字?
周...周怡平。
户口是不是连城的?
是..是。
你是她什么人?
男朋友。
哦,很抱歉告诉你,周怡平昨天晚上出事了...
梁思清双膝跪下来。
『拾』
隆冬的天气愈发的寒冷,常常不到五点,天就黑了,马路上灰蒙蒙的一片,看不见行人,也分不清方向,隐约听到远处传来的歌声,那个叫永邦的男子,动情地唱:
威尼斯的泪,像琉璃易碎。
不是吗?我为你流下的眼泪,汇成长长的威尼斯流域,只是你再也听不到。
梁思清站在风中,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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