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彼得洛夫,一个八等文官,在大风的傍晚匆匆走着。他穿着漂亮的大衣,一手按住头上新买的帽子,那是一顶棕色的有宽檐边的帽子,很花了他几个钱呢。
“哎,这就对了,一个人能穿戴上这么体面的衣裳和帽子,从寒冷的马路上赶回家里去,有热热的炉火,烤得肥嫩的松鸡,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生活,顶要紧的就是安稳!”他一边想着,一边觉着自己实在是个挺幸福的人。
伊凡.彼得洛夫的一生的确顺遂,父亲很有钱,又很早就死掉了,母亲处处溺爱着他,从预备班到大学,一直过着没有一点忧愁的少爷生活,脾气却始终很好,打架,酗酒,同女人鬼混,这样的事情是从来没有做过的,甚至都不敢去想。“要是惹出什么乱子来,或者被开除,那可怎么好呢?我可是个本本分分的人,而且,感谢上帝呀,能一直过上安稳的日子。”别人喝酒玩乐的时候,他总是一个人呆在房子里,却又并不怎样喜欢读书,只是严严实实地盖上被子睡觉,不然就一个人用叉子专心致志地挑盐渍苹果来吃,那苹果也是按照他的一贯原则,先用小刀子切成厚薄大小均匀的一片一片,刚好能被小叉子安安稳稳地叉住。
大学毕业之后,伊凡.彼得洛夫顺顺当当地做上了九等文官,他也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与目标,“安安稳稳地过下去呗!”,在同事中间像株不起眼的盆景,坐在桌边终日翻着报纸,却从来不发表什么评论,有人赞美什么事物,他跟着附和几声,逢到别人发怒或是批评什么人与事,他就把衣领拉得高高的,仿佛要把嘴巴和耳朵一起埋起来才好。这样过了几年,他却竟然升职了。
那个时候,部里的文官们因为埋怨办公室太差劲的问题闹得兴高采烈。领头的是叶夫金尼.普希科夫,一个健壮的生着薄嘴唇的年轻人。“哼,整天在这阴冷的暗房间里抄呀写呀,肮脏的墙壁,水渍汪汪的地板,跑来跑去的蟑螂,还有那踩上去就嘎吱怪响的楼梯,我可是受够了!再这么下去,肯定得肺病,要不就摔死!那些老爷们呢,却自己坐在铺了厚地毯的屋子里,花钱买奥赛斯特皇家用品的瓷器来喝茶,好像我们不是和他们一样每天勤勤恳恳为国家工作到头昏眼花似的。哼,这些老爷们!”这样地说着,大家都兴奋激动了,工作以来还很少见到这种团结一致,专心要干出一番事情来的劲头呢!
于是由叶夫金尼.普希科夫带着头,一齐拥进部长的办公室,踩在那柔软舒适的长毛毯上,吵得更起劲了。我们的伊凡.彼得洛夫也被糊里糊涂地挤了进去,等到他明白过来,只能战战兢兢地画着十字,祈祷别闹出什么乱子来才好哇。
部长,一个半秃脑袋的胖子,从那副厚厚的眼睛片里翻着眼睛放出光来,在文官们的脸上扫来扫去。叶夫金尼.普希科夫挺直了身子,用一种过分做作的腔调很严正地开口说道:“大人,我们要求换新的办公室——为了我们的健康起见,潮湿的爬满蟑螂的屋子可不行哪,我们可是要对国家负责任和服务的呀!”文官们发出附和的声响,他绷住了脸,竭力放出很正派的样子来,两撇小胡子却一翘一翘地抖动着。
“讨厌的爱出风头的东西,比蟑螂还恶心的家伙!”,部长一边想着一边把转来转去的目光落到了伊凡.彼得洛夫身上,后者正瞪着桌上一只细瓷茶具的花纹,满脸无可奈何的无辜的神气。“唔,这倒是个顶老实的人呢”,于是他用平板的调子问道:“伊凡.彼得洛夫,您是怎么看的呢,您也要求换新办公室吗?”
伊凡.彼得洛夫吃了一大惊,他再没有料到部长会向他问起话来,嗓子里咕噜咕噜地低声响了一会儿,才很谦卑地发出声音来:“条件呢,是有点艰苦,光线太暗,空气也不大好,”,发现部长正狠狠地看着他,伊凡.彼得洛夫擦了一下被暖和的炉火烤得汗涔涔的脑门,急忙说下去,“不过,大家是来工作,不是来享受的呀,为国家服务是多么大的光荣啊,环境是没有关系的,顶要紧的是埋头工作,这就安稳了,唔,安稳,安稳才是最重要的。”他一想到这个词,就定下心来,胆子也壮了,抬起眼睛来看着部长。
部长呢,一边搓着下巴一边露出满意的样子来:“伊凡.彼得洛夫,您说的对,安稳,对极了!要老老实实地干好自己的事,”,他沉下脸来瞧着那群文官们,“越是俭朴的条件下,越要安守住本分,这才是对国家的忠诚,这样的人才有资格升职嘛!蟑螂,哼!”,说着斜了眼睛狠狠瞅了叶夫金尼.普希科夫一下。
文官们垂头丧气战战兢兢地回到了昏黄窄小的房间里,叶夫金尼.普希科夫坐在角落的桌边撑着脑袋,把胡子塞进嘴里发恨般嚼着,用阴郁嫌恶的眼神从伊凡.彼得洛夫身上瞟来瞟去。伊凡.彼得洛夫却没勇气来和他对视,用一大张报纸盖住脸,心里默念:安稳,唔,部长也说安稳是好的,这就没有问题了,上帝保佑哟,总算没弄出什么差错来。
这之后不久,伊凡.彼得洛夫就升任了八等文官,理由是“忠诚勤恳,克尽职守”。请同事来家里庆祝,叶夫金尼.普希科夫也来了,还是一副阴阳怪气的调调儿,带着冷笑的神气望着他,一边把牡蛎吞进那薄嘴唇里去,细长的小胡子一掀一掀的,仿佛用一种恶毒的声音说着:“哼!蠢货,懦夫,不要脸!”,伊凡.彼得洛夫又想起每次从办公室那破朽的楼梯上走下来的时候,叶夫金尼.普希科夫都抢在他前面重重地踩那木板,恨不得弄出个大洞来好教他掉下去摔断胳膊腿儿似的。
“恶毒的要不得的嫉妒心哟,”,伊凡.彼得洛夫那稳当的心也终于被激怒得一颤一颤的了,他伸出手去想要揪下叶夫金尼.普希科夫的胡子来才好,但最后却只是舀起了一勺鱼子酱,一边吃着一边愤愤地在心里骂道:“卑鄙的东西呀,总有一天闹出乱子来,送到西伯利亚去,流放!绞死!”。这样地想着,觉得解了气,他便又平静下来,继续满满意意地过起安稳的日子来了。
风越刮越厉害了,伊凡.彼得洛夫按紧帽子,加快步子小跑起来。赶紧回家去!妻子应该把茶炊烧得开开的了吧,厨娘也应该正往家禽肚子里填满肉和菌子呢,在炉边坐下,安安稳稳地听这该死的风在玻璃上呼啸抓挠——却进不来,这才叫美哪!
伊凡.彼得洛夫一边高高兴兴地想着,一边转过一条街角,这里的风稍稍小了些,他停住了喘会气儿。在渐渐昏黄的光线里,一对男女正在一座门廊下拥抱着。伊凡.彼得洛夫看了他们一眼,许是因为今天的心情格外好罢,这个没有一点浪漫气质的八等文官竟然也生出一些儿柔情来想起自己与妻子恋爱时的光景了。
他站在那里一小忽儿,回忆自己怎样与妻子在她家的小型舞会上相遇——她是一个九等文官的女儿,并不怎样漂亮,但面色红润,性格温柔可靠,他想像着她盘起头发来在客厅与厨房间穿梭忙碌,餐桌上摆着雪亮的刀叉,地板上铺着清洁的细沙,还有拨的旺旺的明红色炉火。“唔,和这样的女人结婚倒真是顶不错的,她可不需要那些轻佻无用的香水和扇子,老老实实地持家,一年一千个卢布就能过得又舒服又稳当,恩,稳当是顶重要的,要是像安德列.彼得米哈益洛维奇的妻子那样,不是在舞会上袒胸露背就是在剧场里举着望远镜瞅啊瞅的,说实话,那我可怎么也受不了,哪怕她长着金黄的卷发,湛蓝的眼睛。”。于是求婚,结婚,生了两个孩子,一切都顺利,稳稳当当地过到了今天。他对妻子呢,甜言蜜语是没有的,但倒也并不坏,三月份结婚纪念上不是还送了她一条顶好的水貂围脖吗?“上帝会保佑正正经经的稳当人哪!”,他常常这样快活地喊道。
这当儿,他又站在街角重复了这么一句,满心安适地抬脚走去。哎哟,慢着,那个女人,那个被男人拥抱着的女人,虽然只能看见背影,但是,她那顶烟色的帽子,那支在风里摆动的褐色长羽毛,怎么那么眼熟?天哪,该死的!她正系着那条水貂围脖儿呢!
可怜的安稳人儿懵住了,起码过了一两分钟罢,他才清楚地明白过来眼前是怎么回事情,他的妻子,那个勤劳的本分的稳当的妇人,正背着他跟别人幽会哪!
伊凡.彼得洛夫站在那儿,又愤怒又恐惧,堕落的不要脸的女人,她要把一切都毁了!我要冲过去,撕烂那根羽毛,用巴掌打她,赶出家去,离婚!他在冷风里浑身冒出热汗来,恨不得直冲上去,把那两个拥抱着的人踢翻在地。但是,等一等,之后将要怎么样呢?妻子离开了他,家里一团糟,卧室里是怎么也归拢不了的箱子和衣服,没人监督的女仆一身酒味儿,等到快要把人饿晕了的时候才端来一盘汁水淋漓的饭菜,孩子们仰起满是灰和鼻涕的脸,拉住他的衣裳,哭叫着要买松子糖吃......,天哪,太可怕,太可怕了!千万不能闹出乱子来,要保持住稳当才好,只要能安安稳稳地继续过下去,哪怕她和别人约会又怎么样呢,结了婚的男人女人不忠实的多着呢,为了这点小事就闹得鸡飞狗跳,那是小说里才有的情节,过日子嘛,就得踏踏实实,该忍耐的时候就得忍耐,再说了,就算离了婚,还不是要再找一个女人吗,她不还是会和别人约会么?那又何必自找麻烦呢?只要别耽误了家里的事,能让我暖暖和和地喝着茶,其他男人又与我什么相干呢?恩,重要的是别忘了自己的本分,这一点我倒要暗示暗示她。现在嘛,犯不着撞破了大家难看,我还是绕路回去的好。
伊凡.彼得洛夫这样想着,正转身要退回去,一瞥之下,却发现那个男人正抬起头来盯住了他,我的老天!叶夫金尼.普希科夫!是他,那个恶毒的卑鄙的东西,正抱住自己的妻子,抽动着两撇小胡子阴险地笑呢,怎么不教魔鬼捉了他去!世界上竟有这样残忍的家伙,自己爱出风头闹了个没趣,却怨恨我,妒忌我升了职,我不计较他那副阴阳怪气的死相请他来家里吃饭,这个猪猡,下地狱的猫头鹰,竟然反过来勾引我的妻子,破坏我的生活!上帝哟,上帝哟,你就是这么对待稳当的老实人吗?
伊凡.彼得洛夫在心里呻吟着,觉着全身的血都涌到脑子里来了,和他决斗,杀死他!有个声音从心底里喊出来,把那个家伙踩在靴子底下,碾他的脑袋,让他胆怯地叫唤讨饶去吧!伊凡.彼得洛夫恨恨地咒骂着,一边准备冲过去,可是,他发现叶夫金尼.普希科夫丝毫没有害怕胆怯的样子,正相反,他挑着眉毛斜睨着,仿佛在说:“过来呀,你这没有一点胆气的可怜虫,我可要打断你的脊梁骨,好教你再不能稳稳当当地坐在椅子上呢!”
伊凡.彼得洛夫看着他那横蛮可怕的表情,那年轻强壮的身材,迟疑不前了,决斗呢,当然是很解气的,可是,那家伙是个没廉耻的野蛮的强盗哇,他会狠狠掐住我这个文明老实人的脖子,把我摔到水沟里去的!伊凡.彼得洛夫仿佛看见了自己躺在白布单底下,冰冷的手,冰冷的脚,眼睛渐渐模糊,美满的生活——它的形状是巨大的“安稳”的字样,正各拉各拉地坍塌了下来。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想要后退逃开去,就当做梦吧,我什么都没看见呢,都怪这风,吹得人心烦意乱,才会生出些怪东西来,我得赶紧回家去,喝杯酒,一切就都好了!
可是,那个该死的叶夫金尼.普希科夫却老是盯住他,还放出恶毒的笑来,那意思又似乎是:“胆小鬼,逃吧,逃吧,稳当的生活,哼!你就是条没骨头的土狗罢了!”仅有的一点尊严拉住了伊凡.彼得洛夫,告诉他这样躲开的话就完了,叶夫金尼.普希科夫将会永远踩着他的脑袋,笑他,羞辱他。
怎么办?怎么办?伊凡.彼得洛夫站在风里,感觉自己就快要哭起来了,那稳当的大地这时候也似乎变成波浪一般地抖动着,他怕自己是快要站不住了,手呀脚呀哆嗦成了一片儿。
正在这当口,一阵狂风刮了过来,从他那按压不住的手里吹掉了那顶新帽子,向后翻卷而去,他先是一惊,接着获赦般大大地松了口气。
“哎呀,我的帽子!”伊凡.彼得洛夫一面大声喊着,一面咚咚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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