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春天黄昏。 唐朝京城洛阳西门下,有个年轻人心不在焉地仰望著天空。 ——芥川龙之介《杜子春》
虽然非常喜欢芥川,但对于若干年前读过的这篇小说,当时并不在意。年轻的杜子春在几度遇仙暴富又挥霍赤贫之后,历尽阿谀和冷遇,深恨人世炎凉,立意成仙,并受到指点去拜会西王母,要他承受一切苦痛而不能发出声音,如此便可成仙,于是在一切恐吓与虐打下他始终咬牙承受,最后怪物们拉来两匹由他父母所变成的马,当面痛鞭,就在杜子春快要抵受不住的时候,听到他母亲的低语,告诉他自己没有关系让他一定不要挂念顾忌,杜子春于是顿悟到人世间还有这么伟大温暖的情感存在,含泪呼叫,如梦醒来,仍旧在尘世中平淡安静地生活了下去。
初读的时候感觉不过是一个非常老套的神话故事而已,却没有想到当这一切在另一个不是神话的故事里重现时,竟是如此恐怖和疼痛。这个故事,就是日本推理小说作家天童荒太的〈爱的病理〉。
严格说起来,这部作品应该归为犯罪小说的范畴,封面广告上也是这么打的,因此在阅读过程中没有去期待什么本格诡计,结果得到的震动却并不逊于某些名家的密室与毒杀解谜。
一对因青春期教育失败的夫妇杀死了自己的儿子,正当他们痛苦忏悔并准备去另一个世界与儿子重建幸福家庭的时候,却因为众多家长要求从轻处理的联名上书只判了两年监禁。父亲在自责与痛苦中,从起初的感激家长们的同情转变为对他们的猜疑和痛恨,认为他们这么做只不过因为是惧怕某一天自己也会因为同样的缘故站在审判席上,自己儿子的死亡和家庭的破裂只不过是他们的利用工具而已。出狱后的父亲联同母亲一起,对那些签名上书的家庭开始了一场场残酷的报复——模仿他们都很喜欢的〈杜子春〉的情节,在这些问题家庭的儿女们面前虐杀他们的父母,强迫他们承认自己是真的爱自己的子女,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最后逼迫孩子写下杀害父母后自杀的遗书,然后造成孩子自杀的假象——这样残忍的却无懈可击的复仇计划。
书中几个受害家庭,都有着在父母逼迫下由优等生崩溃为狂暴绝望的孩子,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只懂得把孩子妖魔化的家长,这样地热爱着,痛恨着,同归于尽着。大野夫妇认定儿子被妖魔附体了才会变化成这样,于是杀了儿子要把妖魔赶出来;亚衣在呕吐与撒谎中度日,对着那些认为溺爱和安逸造成少年问题的专家厌恶地喊叫:“你什么都不知道,都是废话!”;真弓仇视自己的父亲,说他害死哥哥,毁了母亲,“我要杀了你!”
一个人生为子女,是不能被选择和拒绝的命运,很难说清楚这命运是幸福的还是粗暴的,能决定它们的是那些有生育选择权的父母。可是有多少人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地就扮演了做父母的角色,有多少做父母的为了自己的利益毁了孩子的幸福乃至生命,认为做了父母就自然会爱会负责任,而这爱与责任就是约束管教着孩子永远符合自己的价值观,多么愚蠢和荒谬。孩子们呢,从小被教育成服从和忍耐的对象,等到有了独立意识和要求的时候,却无从知道如何去实现它们,只能通过毁灭自己向父母复仇的方式来获得一点快感,多么可悲和可怕。
大野杀死了儿子,却依然不懂得爱,他在那些家长们身上实践着“爱就是献出生命”,期望着他们通过用鲜血证明了亲子之情后能在另一个世界建立美满家庭,疯狂而没有出路。亚衣和浚介的阴影是否真能褪去,无从得知。真弓原谅了他的父亲,可是那个少年死前轻松解脱的微笑就那么轻易地抹去了么?——灾难之后获得新生,可是人们真的懂得病理是什么了么?
英国女作家曼斯菲尔德写过很多关于儿童的小说,一个父亲在烦躁中打了小男孩,他后悔了,安抚他,给他六便士,但这样就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吗?一个孩子在家庭宴会时被关在了育儿室,他想像大人们怎么围着那个漂亮的蛋糕歌唱跳舞,等他悄悄走下楼来却发现蛋糕已经残污不堪,大人们也都不以为意大声喧闹时,伤心地哭了,年轻的父亲不懂得孩子这第一次的幻灭感是多么痛苦,却打了他一巴掌,孩子嚎啕大哭着跑了。年轻的女孩子在花园茶会前得知邻近穷人死去的消息,觉得一定应该取消茶会,姊妹父母却根本不屑一顾,只让她把剩下的食物送给死者的孤儿寡母,回来的路上,女孩子靠在哥哥的身上哽咽着:“人生是不是——”,却终于说不出来。
曼斯菲尔德一生都没有孩子,也许因为她太知道他们是多么容易受伤了,他们的痛苦是多么深刻和无助了。可惜太多的父母,不知道,不理会,不在意,当我们都是儿童的时候,有多少泪水被重视过?“不懂事”“瞎胡闹”“打一顿就好了”,还有那句世界通用的“我们都是为你好”,于是只能沉默,或者爆发,或者被同化,同化到有一天我们讲出同样的话,并以为理当如此。
我不懂得爱的标准是什么,也不清楚怎样去爱一个新生儿无辜的生命才能对得起父母单方面所有的决定权——在动物界,它是天然的,但如果一个人以文明自诩,并在一生中不愿接受任何以他人利益为前提的单方合同时,那么他自身作为父亲或母亲的权力也一样,是应该被慎重考虑和执行的。在此之前,我绝对不会说,我将要有个孩子,我一定爱他,而他也必须爱我。
从图书馆出来,刚下过雨,公交车上有年轻的母亲抱着孩子,玻璃上雨气蒙蒙,孩子扭来扭去地伸手去抹画,母亲不耐烦地拧他一把,胖胖的小胳膊缩了回去,小小的牙齿咬着嘴唇,眼睛亮亮的,母亲说:“不许哭!”,他真的,没有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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