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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8-26 18:09:37
顧 農
貞節牌坊這東西過去很多見,我小時候在故鄉就看到不少,那時不大明白這東西為甚麼建,有甚麼用,只 知道它是認路的一個重要標誌。各地的牌坊大抵拆得比較早,往往等不到「文化大革命」之初的「破四舊」,早就蕩然無存了,原因無非是妨礙交通,有礙觀瞻。所 以這些曾經被認為很偉大很神聖的牌坊現在是難得一見了。
前不久到皖南的黟縣去參觀作為世界文化遺產的古村落宏村、西遞,並順道往訪歙縣和績溪,這裡也都是群山環抱中的古徽州屬縣(古徽州下轄六縣,除黟、歙、績溪之外,還有休寧、祁門、婺源),古建築很多,民居而外,尤以祠堂和牌坊吸引遊客。
這裡還相當完整地保存著若干這種貞節牌坊,例如在歙縣的棠樾(其地在縣城以西六公里)牌坊群現存的 七座牌坊中就有兩座:一座是「敕建」的「立節完孤」牌坊,為表彰鮑文齡的寡妻汪氏而建,她守節二十年,將兒子撫養成人;一座是「節勁三冬」牌坊,為鮑文淵 的繼妻吳氏而建,她守節的時間更長,到六十多歲時還主動拿出私房錢來贊助維修鮑氏祖墳。
一個女人在丈夫死了之後不肯改嫁,她有這樣的權利;而同時她也有改嫁的權利——這是她個人的事情。但是在那個時代,改嫁是不光彩的,會遭到輿論的歧視以至譴責,而守節則會得到鼓勵表彰,其中的突出代表甚至會得到立牌坊這樣高級的榮譽。這樣的導向就逼得寡婦非守節不可了。
至於妻子死了之後丈夫再娶,那是天經地義的;妻子健在,丈夫討一個以至幾個小老婆,也是常見的事情。男人在婚姻中不存在甚麼失節、守節的問題。專門嚴格要求女人,而寬縱男人,這是甚麼道德?
當然,保留幾座也好。凡是不能再生產的東西就是文物,保存下來讓後代看看,世界上還有這樣的東西,還有那樣的時代。
徽州地區過去經商的人很多,男人出門做生意,帶領全家在異地安家的是少數,一般人隻身闖天下,往往 常年甚至幾年不回來,死在異地他鄉的亦復不在少數,於是寡婦也就比較多。與高大莊嚴的牌坊相映成趣的是徽州地區古老的民歌,這裡唱的完全是另外一種調子。 其中有一首《寡婦門前多冤家》是這樣唱的:
十指尖尖白筍芽,肩挑祭盒手拎茶。
墳前點了一炷香,哭得眼淚濕青衫。
當初勸你嫁給我,日裡種田夜績麻。
偏要嫁個生意客,一封死信捎來家。
你進不能進,退不能退,身子懸在半山崖。
有心幫你把繩解,哎呀呀,寡婦門前多冤家。
可見當時也有人想衝破道德的束縛,過正常人的生活;但是這很難,眼前的牌坊就給了人們很大的壓力。
商人的妻子更多的是要忍受長期的離別。徽州民歌裡寫這個方面的更多,主題無非是追求正常人的生活、普通人的幸福。有這樣兩首,措辭坦率無隱,強烈地反映了民間婦女的心聲:
送郎送到庭院前,望見庭前牡丹花。
郎哥啊,尋花問柳要短命死,黃泉路上我也要與你結冤家。
——《送郎》
斜倚門框手叉腰,望郎不回心裡焦。
望年望月望成雙,單望那床幾馱妹,妹馱郎。
——《歌哭詞》
也曾經有傑出的思想家對專門壓迫女性的倫理道德提出質疑,其中最著名的一個是大學者、大思想家戴震 (1724~1777),他主張「理存乎欲」,反對程朱理學竭力強調的「存天理,滅人欲」。在著名的《孟子字義疏證》一書中戴震寫道,宋儒的「理欲之辨, 適成忍而殘殺之具」,「尊者以理責卑,長者以理責幼,貴者以理責賤,雖失,謂之正;卑者、幼者、賤者以理爭之,雖得,謂之逆」;所以社會生活中最可怕的事 情就是「人之死於法,猶有憐之者;死於理其誰憐之」!
稍後又有一位著名學者、思想家俞正燮(1775~1840),尤其肯直接替婦女說話,他的《節婦 說》、《妒非女人惡德論》、《女》、《妻》、《女人稱謂貴重》、《出夫》諸文,議論大為超前。《節婦說》有云:「古言終身不改,言身則男女同也。七事出 妻,則七改矣,妻死再娶,則八改矣。男子理義無涯涘,而深文以罔婦人,是無恥之論也。」所以周作人對他評價極高,說是「俞君生嘉(慶)道(光)之時而能直 言如此,不得不說是智勇之士」(《秉燭談·關於俞理初》);又讚揚其人「見識乃極明達,甚可佩服,特別是能尊重人權,對於兩性問題常有超越前人的公 論」(《秉燭後談·俞理初的詼諧》)。
戴震是安徽休寧人,俞正燮是安徽黟縣人,所以人們稱他們為清代漢學中的皖派。我到徽州去玩了一趟 以後,忽然想起他們的籍貫:休寧和黟縣都在徽州的範圍之內,於是忽然悟得他們為甚麼那樣肯為婦女說話——這顯然同他們在故鄉看到過太多不幸的婦女,看到過 太多的貞節牌坊不無關係。
故鄉是一個人的根;思想家和他們青少年時代生活過的地方往往有著十分密切的聯繫,這一點往往被人們忽略——我自己過去就非常大意,嚴重地忽略了。
即使是思想禁錮最嚴密的時代,也從來不曾有過所謂輿論一律。牌坊可以建得很高大很堅固,而思想總是禁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