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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玉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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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4-23 14:15:58

直至今日,我仍然忘不了这篇文章。在此向本文的作者以及文章中提到的所有人,包括那个奥地利警察,表示深深的敬意。
 
 
你为什么帮助我




南方周末    2002-07-18 13:27:14



   你为什么帮助我
  ———一个中国留学生的欧洲历险
□阿苍

1 致命一击
  我简直是心力交瘁了。又是罢工!没想到,在我花完了最后一笔
旅行费用,准备自罗马登车前往德国法兰克福,然后登机返国之时,
又遇上了意大利铁路工会宣布:24小时全国铁路总罢工!
  对于我,这简直是致命的一击:我身上的余钱,只够支撑我登机
前的两天费用,是决无可能再换乘其他交通工具赶往法兰克福的;而
我已经持用一月辗转数国的“欧洲火车月票”,也将在这一天内过期
失效。尤为严重的是,即使罗马车站24小时后准时复工,按照欧洲火
车时刻表的班次,我已经无法在17个小时的行车之后准时赶上法兰克
福机场的航班,而我在纽约购买的廉价机票,其预定日期是“关闭性”
的,无法变通。灾难由此将连锁发生:我在德国的签证时效以机票的
时效为界,假若误了机票班期,我不但将沦为“非法入境者”,而且
将“非法滞留”欧陆,身无分文,举目无亲,那可真是“呼天天不应,
叫地地不灵”呀!
  我站在罗马车站刹那间变得空落落的月台上,从心底凉到脚底。
半个小时以前,我还是骄傲而自得的:在这个“世纪末”流风吹袭的
秋冬季节里,正是伦敦、巴黎街头处处挨炸,整个欧洲笼罩在恐怖主
义的惊吓之时,我却在留美归国以前,一意孤行,特意为自己安排了
这次只身万里的“欧洲流浪”。在一月数国的跋涉之间,一个独行者
所遭遇的种种难题、困扰,终于被我一一“闯荡”过来啦!我曾在马
德里车站夜宿时对付过警察的纠缠和流浪汉的追打,曾在爱琴海小岛
的巨石上仰待天明,还曾在希腊的柏查斯海港,和一群共同露宿的北
欧青年吹着口琴欢歌达旦,可是此刻?!
  罗马火车站显示列车时刻表的巨大荧光屏,和我的脑袋瓜一样,
一瞬间变成一片空白。
  我忽然想起了丹尼丝女士。我奔向了电话亭。
  丹尼丝是一位40出头的知识女性,是我的纽约朋友访意期间的意
大利房东。在丹尼丝女士的资助下,腰里揣着重如千钧的5万里拉(
约合50美元),我跳上了穿越瑞士苏黎世转往德国法兰克福的快车。
前路茫茫,我知道这5万里拉已经是我一命所系。

2 又生横祸
  在节奏明快的轰鸣声中,我在黎明前的薄亮中醒来,窗外掠过了
一片峻峭而熟悉的山影。———噢,白雪盖顶的阿尔卑斯山!我曾在
电影中、画幅中以及多少诗篇名著中眺望过无数遍的这座众神之山,
如今就傍在我的臂弯之间。我连忙掏出照相机,把身子探出车窗外,
乐颠颠地狂拍一气,不料,一只有力的大手把我揪了回来。
  危险。他用英文说。眼前是一个黑大盖帽的笑眯眯的乘警。我心
里一阵哆嗦,害怕他查看我的已过时的火车月票。连连抱歉。你的护
照呢?让我看看。
  他接过我递过的护照,来回翻看了两遍,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你没有办理奥地利的入境签证?
  什么?奥地利?我不需要进入奥地利呀。我仍旧装着满不在乎。
  这里就是奥地利。乘警对我紧绷着脸,你已经非法进入我国国境
了。
  我整个儿傻眼了。我清清楚楚记得,我是按着罗马站台的指示,
上的是自罗马到瑞士苏黎世的火车。怎么一觉醒来,却糊里糊涂进入
了奥地利?
  我掏出机票比手划脚地好一通解释,乘警只是耸耸肩,走了。我
好歹松下一口气,列车却已在一个两山夹峙的边境小站停了下来。
  那位乘警笑眯眯地请我下车,把我带到车站上一个带绿栏杆的小
屋里,用奥地利语和里面的人咕噜了几句,向我招招手,回身跳上列
车———那巨无霸就这样把我扔在这不知名字的山旮旯里,一溜烟儿,
走了!
  绿栏杆小屋里是一片严阵以待的气氛。这些大概是边境海关的关
员们却不会半句英语。向我咕噜咕噜半天,把我的行李翻了个底朝天
(那些白白胖胖的石头大卫、维纳斯们,正摆着优美仪态打量着我),
然后向我伸出大巴掌,重复地咕噜着一个要求,终于,我从一个角落
里传来的破碎英文里听明白了:钱,钱,他们要罚我的钱!
  求爷爷告奶奶也没有用。因为“非法入境”而补办签证,要罚我
至少是80美元以上的签证费,可是他们翻包掏底的,只从我的钱包里
找到丹尼丝送给我的顶多价值50美元的意大利里拉,连同一堆零币。
———狗东西!他们居然毫无恻隐之心,罚!罚!把我身上所有可能
搜走的钞票、钱币,全部搜刮个干净!
  一夕之间,再一次身无分文、一无所有。命运,又把我撂到了奥
意边境的阿尔卑斯山脉这个无名小站上。

3 阿辽沙
  口干舌燥。浑身上下哪儿都在疼。大约才是早晨七八点的时光,
我紧裹身上的大衣,仍旧抵不住十二月山区的早寒。小站里外渺无人
迹,我木然瘫坐在站房里的长椅上,呆望着窗外那两道寒光四闪的铁
轨,箭样的射向远方。胸腔在隐隐作痛。脑子再一次陷入空白。我知
道自己生理和心理的承受限度,都到了临界点。眼前只见一个不见底
的幽黑的深渊。我还能找到回家的路么?我的“欧洲流浪”甚至我的
生命里程,难道就将终止在这个万里之外、鸡犬不闻、无人知晓、言
语不通的阿尔卑斯山边境小站上?啃上几口罗马车站带上来的面包,
咽两口仅剩半瓶的矿泉水———这就是我眼下赖以生存的全部家当。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我心中忽然闪过一丝自嘲的微笑。可以把那些石
头大卫和维纳斯、掷铁饼者们在这儿摆摊儿拍卖,换一点活命小钱么
?对了,还有包里那几盒还来不及拍摄、在欧洲显得相当昂贵的柯达
、富士胶卷?衣服杂物是值不上几个钱的,可照相机值钱呀,还是日
本的尼康相机……我在胡思乱想之中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朦胧之中,
听见耳边响起一个声音。那个声音非常真切,至今想起,仍觉得神秘。
  是的,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玛佐夫兄弟》里,那个佐西
玛长老临终前对三兄弟中的老三阿辽沙的一段讲话———阿辽沙,你
去吧,你带着你的使命从修道院回到人间俗世去吧。阿辽沙,你记住,
你是这样的人,哪怕把你放到撒哈拉的大沙漠里,或者放在遥远的中
国的都市里,你都会活着走出来的。因为神赋予你的天性,使你成为
一个在任何情况下生命力都不会泯灭的人……
  那一刻间,眼前闪过阿辽沙穿着青灰色长道袍的小小的身影。我
蓦地一惊,从长椅上坐了起来,对自己说:是的,我就是阿辽沙,我
就是那个命定的阿辽沙。我现在就走在那个苦旱无边的大沙漠里,我
一定能走出来……
  我至今仍然没有成为任何类型的宗教信徒。但在当时,我确实陡
然感受到一种神赐的力量。
  天已大亮,我重新走回到那个绿栏杆的小屋前,我发现那几个把
我搜剥干净的人,一直在默默地观察着我、议论着我。我掏出我的欧
洲列车时刻表向他们打听列车班次,他们竟然呱啦呱啦的争先抢话,
几乎激动得语无伦次。
  一个半小时以后,我跳上了开往德国法兰克福的火车。

4 越南华裔罗南发
  窗外是一片灰黑调子的原野。列车的轰鸣声让我稍稍定神,想到
的第一个的字眼是:钱。我必须设法弄到一点活命的小钱,摆脱目前
这种“饿死边缘”的“赤子”状况。我盘算着,在欧洲游客中,美国
人比率高,也比较单纯热情;我可以设法在车上找到从美国来的旅客
,凭着我身上的哈佛大学身份证,获得基本信任……
  从车窗上照出了自己的蓬头垢面。理理头发抹抹脸,硬着头皮试
一回吧。
  “Excuseme,AreyouanAmerican?”我一道道敲开列车厢座的门,
十分谦恭地问:您是美国人吗?
  “No!Iamnot!”得到的一色是否定的回答,并且常常伴以白眼
和不敬。我忽然想起,一般欧洲人对美国又羡又恨的情结,显然,我
的唐突是撞到枪口上了。
  舔舔嘴唇,挺胸收腹———去它的,我不信偌大的火车活生生就
筛不出一个美国鬼子来!
  逐个逐个厢座地敲门,更加举止有度、温文尔雅。可是,果真是
整列车厢都被我问遍了,硬是没有,“真他妈的,莫非是欧洲的美国
佬全死光了?”
  我已经决意放弃这一计划了。坐下来小歇,发现行囊中的面包和
水,行将告罄。“正常精力范围”眼看不保啦。我忽然恍觉,似乎在
刚才慌不择路的换车之间,站台上曾经闪过一张东方人的脸孔,他会
不会就在这趟列车上呢?
  我终于又敲开了一道包厢门,迎向我的是一张亚洲中年人的丰满
的长脸。我用英语打过招呼,问:你是日本人么?
  笑笑:不,我是中国人。
  中国人?!我惊喜地叫道:你来自大陆?台湾?香港?
  不,我是出生在越南的中国人。
  那——你会讲中国话么?会?太好啦!国语?广东话?
  一秒钟以后,我们已经用广东乡音,稔熟十分地聊了起来。
  他是1975年申请到西德的越南华裔难民。现在一家人已经在德国
的曼海姆(Mannheim)工作定居,这一回,是从慕尼黑探望亲友归来。
  我向他介绍完自己的情况,单刀直入,谈起我现下面临的困境,
希望能得到他的帮助。他一边听一边叹气,并且摆手制止了我试图掏
出证件、让他“验明正身”的努力,说:出门在外,谁不会遇到一点
难题?我要能帮上你的忙,是我们有缘分。
  这一句温热的话,几乎没把我的泪水激出来。
  他问我:不知你需要多少钱?我身上现在只有100马克(约50美
元),如果不够,我可以到前面的大站银行机器上取。———不,还
是这样吧,你带上这100马克,千万不要轻易花用它,或被人偷了、
没收了。你先到法兰克福机场查问航班,看能不能找到变通的办法;
如果有问题,你到时候再用这100马克买一张火车票,回到曼海姆找
我,我会再为你想办法。
  从他手上接过100马克,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想一头跪下,向他表
示我刻骨铭心的谢忱。可他马上打断了我的感激话语,连连说:大家
都是中国人,快别说这些,太见外了,太见外了……我在随身的旅行
日记上留下他的地址、电话,也给他留下了我的中国地址和电话。他
叫罗南发,德文名字:QUACH,NAM-PHAT。我愿意在自己的生命履历
和读者的记忆里,永远记下这个名字。
  此时此刻,我才在陡然放松的神经里,感受到肌体深处极度的疲
惫。我把行李搬到了他的厢座,和他一路聊着天,说着说着,竟不觉
靠在他的肩头睡过去了。好一场梦魇连连的昏睡呀!在火车的缓停中
他把我轻轻推醒,原来是曼海姆到了。紧紧握手。相互祝福,直到他
的身影消失在车外迷蒙的冬雨中,我才发现,我挥动在窗外的手,已
经冻得通红。
  谢天谢地,要老命的法兰克福,终于到了。

5 机场奇遇
  人海茫茫。法兰克福机场之大,简直如同一个宇宙都市,星云密
布,流光走电。我一脚踏进机场,仿若一叶迷舟漂落汪洋。
  已是晚上9点,我注意到各个国际航班的服务处都已经关门。我
很方便地找到了一辆行李车(免费!),把我的石头行李搬了上去,
茫然地推着往前走。我不知该上哪儿去,也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更
具体地说,如果我的过时机票已经彻底失效,我该怎么办?
  就在我不辨东西,把车子随意推上一个电动斜梯的时候,忽然觉
得有一只大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回过头,是一个身材壮硕、西装笔挺的洋人长者,笑眯眯地用英
语问:日本人?
  不,中国人。来自中国。
  中国?———台湾?北京?
  刚说完“北京”两个字,他就兴奋地向我伸出手,紧紧握着,用
生涩的汉语道一句:你好?
  我开怀笑了。现在想来,我笑得甚至有点世故。他接过我的推车
推着,忙不迭说:我刚刚从北京旅游回来,我一个人背着一个背囊在
中国走了三个星期。北京人真好,我喜欢在城里到处乱走,迷了路,
就掏出身上的旅馆锁匙,上面有旅馆的中文名字,递给任何一个人,
都会热心地给我指路,在西安也是这样!噢,你呢?你也是一个人到
这里来么?
  我简单介绍了自己。我注意到他一边和我说着话,还一边和过往
的熟人、柜台打招呼,猜想他可能是这个机场的什么工作人员,便直
接告诉他我遇到的麻烦故事。他一听,爽快地说:没问题,别担忧,
跟我来吧!
  我将信将疑地望望他:真的?能行?
  他哈哈大笑:走吧走吧!
  这个人和这一段奇遇的出现,一下子把我投入一种似梦似真的恍
惚状态。我云里雾里地跟着他走,听见他絮絮地说着:找他们意大利
航空公司,他们不但要负责为你改机票,还要负责你的旅馆食宿!他
脚步奇大,说话奇快,我急急跟在他后面,远远听见他用德语和这个
柜台嘀咕争辩,向那个柜台摊手耸肩,终于站定,对我说:这些刁钻
家伙!意大利航空公司说,是铁路罢工,不是他们意航罢工,所以不
肯负责任。你买机票的这家中东海湾航空公司飞香港的班次,早飞走
了,他们在机场的代表干脆没了踪影;而且,我查问了一遍,今天所
有公司飞香港的班次,都已经离港了。
  他看我叹气、沉默,笑着拍拍我的肩膀:别忧虑,小伙子!你还
没吃晚饭吧,跟我走,吃过晚饭我送你到旅馆去。
  ———果真又遇上“贵人”了么?
  果然是一个烛光闪烁的高贵处所。法兰克福机场内的酒吧饭店,
一个个都是气象非凡的。我的身影随在他的后面———还推着一车子
病歪歪的石头行李,一出现就聚集了满桌惊诧的目光。原来除了他的
珠光宝气的夫人,还有一圈朋友等着他的到来。他把我让到了他的夫
人旁边,先用英语把我介绍给大家,说:这是我刚认识的中国新朋友,
像我一样勇敢的、背着一个背囊就敢独自到陌生国家去的人。然后又
用德语,说了说我现下遭遇的困境。
  桌上一片感叹之声。
  我勉力笑着和各位一一打招呼,刚坐下,他———我奇遇的奇人,
又为什么事风风火火地跑出了门去。
  大杯大杯的德国啤酒送上来。他的太太无奈地目送着他的背影,
把头凑过来,低声用结巴的英语问我:你知道他是谁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
  夫人笑了,一字一句地说:你很幸运。他就是今天上帝赐与你的,
在现在这个世界上,最能帮助你的人。
  我问:他是谁?
  全桌的人都笑了,争先恐后地说:你真会认识人呀!他么,他不
单是整个机场上最热心帮助人的一个人,而且是这里最有权力的一个
人———他是管理现在法兰克福机场的最大头头之一。你不会相信吧?
  我整个儿呆住了。
  命运对我的猝不及防的厚待,真的让我傻了眼。

6 贝克尔先生
  确实,这是我迄今为止的生命里程中,所遇到过的最富于戏剧性
的奇迹。尽管人生履历中充满着的死去活来、绝处逢生,似乎已成为
我的一种宿命。
  他名叫赫伯特·贝克尔(HerbertBecker)。名片上的职务是:
法兰克福机场股份公司,“对外联络代表人”。
  深夜里,贝克尔开着他的平治车把我送往旅馆。带着啤酒的微醺,
我似乎仍然对自己莫名迎受的幸运将信将疑。一路上,他的兴致很高,
问我在美国学的专业,在哈佛的研究,在中国的生活,未来的打算,
有没有女朋友,等等等等。
  我终于插话道:贝克尔先生,我好像现在还在一场梦中。我想问
明白一个问题———可能是一个愚蠢的、却是我耿耿于怀的问题:你
为什么要这么热心帮助我,帮助一个和你素不相识、毫无关系的人?
  他侧眼看看我,笑笑:事情有这么复杂么?有这么严重么?
  是的,我说———以一种“严重”的神情———在我们中国人的
传统里,有许多关于不能接受没有来由的帮助一类的俗话,比如:无
功不受禄,不受无由之惠,不吃嗟来之食,等等,我需要有所明白。
  很简单,这个来由太简单了。因为你现在是一个最需要帮助的人。
———难道这也有悖于你们中国的传统么?
  我们都哈哈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认真地说道:我想,我是不是也需要弄明白,我
为什么要帮助你?可能是因为,我刚刚结束的中国旅行,得到过许多
素不相识的中国人的帮助,所以,你就成为了我乐意回报给中国人的
那个么?
  那———我说,如果我不是中国人,你今天就不会这样帮助我了
么?
  噢,不不,决不会的。他连连摇头说,你看,我们把一个简单的
问题复杂化啦,复杂化啦!你刚才一定听到我太太的抱怨了吧,我确
实常常喜欢帮助那些我遇到的需要帮助的人,任何有需要的人———
正如我有需要的时候,我希望有人不计较我是什么人,而只在乎我的
需要,像我帮助你一样地帮助我。
  我默默注视着他的轮廊鲜明的侧影。
  ———贵人。我又一次想起这个宿命的字眼。
  夜色像湛蓝的河流一样从车窗两边掠过。我沉吟了一会儿,说:
对于我,那就只剩下一个答案:我应该感谢冥冥中全知的神明,让我
在最需要帮助的时候,遇到一个最能帮助我的人。
  贝克尔笑了:你们共产国家的青年人,也这么相信神的力量么?
  车子驶入新伊森堡市,我发现,路两边的行人似乎都认识贝克尔
和他的车,他一路上和人们乐呵呵地打着招呼,告诉我说,他曾在这
个城市当了10年的市长,去年大选他所在的党失败以后,才转到法兰
克福机场担任现在的职务。他把我送到一家小巧整洁的家庭式旅馆去。
老板娘高兴地喊着他的小名,乐颠颠地跑上跑下为我张罗房间、卧具。
一切安顿好了以后,贝克尔向我道晚安,说:好好睡一觉,你一定已
经累坏了。明天是星期六,我早晨9点来接你,先请你到我们机场的
中国饭馆吃一顿中国菜,让你认识几位我的中国朋友。下午,我需要
陪太太去为圣诞节购物;你是学文学的,法兰克福是我们的大文豪歌
德的出生地,你既然来一趟,我让我的中国朋友陪你去看看。傍晚,
我们在市中心最大的露天圣诞购物市场见面,一块儿吃晚饭,那时候
事情就会有着落了,怎么样?
  送走贝克尔,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灯火融融,窗明几净,多日积
劳之后的沐浴,真若琼浆玉液的滋润。可是,我却没有丝毫睡意。瘫
软在床上,侧着睡,仰着睡,趴着睡,都无法让自己进入梦乡。一整
夜,法兰克福的星空上都是我的炯亮的眼睛。
  一切来得太突然、太凑巧,也太神秘了。我本来也许会为一场横
祸,在远地遭受无尽的灾劫;却未想到,可以遇到一个比一个更加慷
慨、更加有力,也更加神奇相助的人。我知道我并不是那个神的使者
阿辽沙。我也无意把我的幸运简单归于宿命。但我从中确实感受到,
冥冥中真有一个力量在默默引领着我,帮助着我。这是一种超越世俗、
超越功利,同时也超越自然节律与世道常规的至高无上的力量。我说
不清楚这种力量是什么,但,我由衷地敬畏它,感激它。
  早晨的第一道阳光照进来的时候,我在沉沉的梦乡之中,梦见了
我的白发飘飘的母亲。

7 “感谢歌德”
  闹市之中的歌德出生地旧居,本来已经毁于二战的战火(战争之
后,整个法兰克福夷为平地),我在肃穆之中所面对的,其实是一个
复制的古迹,可这并不影响我如对青山、如晤故人一般的瞻仰的心情
。我在歌德的再造旧居里留连上下,从印象最深的两样东西里,似乎
找到一点什么和自己的微茫的联系。一是旧居中到处可见的中国瓷器
,甚至有一个小过厅,整个是用中国瓷器和明清家具陈设起来的。二
是非常奇妙地,我发现歌德成年以后的所有画像——特别是侧影,竟
然酷似贝克尔先生。
  傍晚,我在市中心的圣诞购物市场和贝克尔夫妇相聚,在晚餐饭
桌上,我向他们讲起我在歌德故居的发现,甚至向他们出示了我特意
买的歌德画像(这是我历险以来第一次放胆花用那点“活命钱”),
把他们夫妇俩说得开怀大乐。
  大笑过后,贝克尔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告诉我,他已经和我搭
乘的海湾航空公司联系过,他们的廉价机票无法转换其他公司的航班,
而下一趟飞往香港的航班,则要在两个星期以后。他知道我的德国过
境签证已经逾期,便当场决定,为我买好了明天自法兰克福飞香港的
香港国泰航班的机票。
  我接过机票一看:圣诞假期前后,票价飞涨———单程票比双程
票还贵,贝克尔为我花了2100多马克(约合900美元),买的是一张“
最便宜”的双程票。
  “就算是我送给你的圣诞礼物吧!”贝克尔笑眯眯地说。我……
我还能说什么呢?一个谢字,太轻巧了!可又有什么样的字眼,可以
表达此时我感受到的感动和震撼呢?
  “不不,贝克尔先生,你的这份礼物太沉重了!我不知道应该怎
样报答你,可我无论如何一定要偿还你的!”“PAYBACK”这个词,
在英文里同时有“报答”和“偿还”的双重涵义,我那点可怜的英语
已经太不够用,有点语无伦次。
  “孩子,你别谢他了,你就感谢歌德吧!”贝克尔太太笑指着桌
上的画片说。

8 “诗人之矛”
  降临欧洲大陆的第一束阳光,已经提前降临到我身上。因为我今
天起了一个大早,也因为今天是我终于可以结束坎坷多难的欧洲浪游
的日子。归程在即,我却对这片曾经似乎恶梦连连的土地,生出无限
眷恋。
  本来是我故作“少不更事”状的给自己安排的这次欧洲历险,命
运,却在我的不经意间,突然雷鸣电闪,让我窥见了人生中的许多严
肃沉重的真面———恰恰就是被这些年来所流行的、几乎成了“主流
意识形态”的“玩世现实主义”者们所视为子虚乌有或无足轻重的真
面。
  ———仁爱。情义。推己及人的恻隐之心。自然生发的对于他人
的责任。神圣的、不可玷污、不可讪笑的那些超越功利、也超越势利
的情感。
  在一场猝不及防的灾劫之中,正是这种同样让我感到猝不及防的
幸运,使我蓦然在一片混沌之中,看见了如同阳光一样自然而明亮的
人性的本义。我,真是不虚此行了。
  早晨7点,贝克尔先生如约到来,和我一起在老板娘忙忙叨叨的
热情里共进早餐。看着他掏出信用卡为我结算了两天的房费,我深觉
一个谢字,并非多余,却显得苍白无比。小车绕城而走,贝克尔依然
一路和早起的行人打着招呼。我提出要求,坚持要顺路经过他的住宅,
亲自向夫人致谢道别。他甚至很为我的提议所高兴,说:我要让我的
妻子看到你的真诚的感激,减少一点她对我平日“太乐于助人”的抱
怨。这话,让我心头微微一震。
  他开着他的系有特殊标志门牌的平治车,从机场后门,通过层层
关卡,一直把我送到登机舱口。但是,预料之中而力图避免的麻烦,
仍然发生了———因为一再耽搁,我在德国的过境签证早已过了期。
尽管贝克尔动用他的特殊权力为我“走后门”过关斩将,但登机最后
一道的验证警员,还是把我一把逮住了。
  贝克尔亮出他特殊的机场工作证。可海关警员并不认识他。恰值
恐怖主义骚扰欧洲的季节,眼前这位持过期签证的东方人,居然可以
混过重重关卡直抵机舱口,必定“来者不善”!一个电话,召来了五
六位荷枪实弹的警员,登机口立时剑拔弩张。幸好,随后赶到的海关
负责人一眼就认出了贝克尔,贝克尔用德语和他们解释着我的遭遇,
终于释解了疑窦。他好像还为自己的“违规”,向警员道歉。
  一场骤起的风波,顷刻消散。
  在警员发还护照,为我放行的一瞬间,我紧紧抱住了贝克尔,泪
水盈眶而出。
  贝克尔也紧紧地搂住了我,说:你一觉醒来,就可以见到爸爸妈
妈啦。
  我抹着泪水说:贝克尔,你什么时候退休?你退休后到中国来住
一段时间吧,我愿意像陪伴我的爸爸一样,好好陪伴你、侍奉你。
  贝克尔哈哈大笑起来:哎呀,我有那么老么?我真像一个快要退
休的人了么?哈,我告诉你吧,如果你真要感谢我的话,再过15天,
明年的1月5日,是我的50周岁生日,你就为我的还不算太老,庆祝一
番吧——我乐意接到一件你为我捎来的中国的生日礼物,那对于我,
意义太特殊啦!
  我高兴地说:好极了,我一定把礼物准时给你捎到!
  再次拥别,贝克尔把我搂得生疼。两天的生死之交,让我恍觉累
积了半辈子的交情。用佛家的说法,这就是缘吧。大俗话里说:惜缘
惜福。我应该怎样回报、怎样珍重这一段奇缘呢?
  蓝天在上,绿野在下。我倚着舷窗,默默陷入了冥思。
  欧罗巴大陆渐渐远去。视野之下,就是碧如翡翠的地中海,仿佛
可以看见爱琴海上的岛群,像撒落的白贝壳一样闪着亮光。我拿起路
上随走随写的日记本,想为这旅途的结束记下一点什么,可刚刚提起
笔,睡神已经袭来。朦胧中忽然闪过我在雅典的旅途中曾经记下的古
希腊诗人阿格洛科斯的短句———《诗人之矛》:
  我靠长矛揉制面包,
  弄到伊斯玛洛酒。
  我将酒饮尽,
  然后倚靠这支长矛。
  我忽然觉得,在这次欧游奇遇里,我找到了自己生命中可以
倚靠的“诗人之矛”了。
  我把短句写下,然后沉沉睡去。
  窗外,瀚海中初升的明月,恰如一盏天灯,照彻澄宇,透进一脉
微明。               2002年4月20日改于耶鲁

  附记:我终于有机会向国内读者讲述这段历险奇遇了,然而,我
不能忘怀对这一段经历的欠负。不,不是一般金钱或人情的欠负。—
——早在当日抵达国门之时,我便把贝克尔先生为我购买机票的钱,
以及丹尼丝和罗先生借给我的“活命钱”(合约1000美元),分别悉
数寄还了他们,尽管这几乎用尽了我留学积蓄剩余的全部。我还赶在
贝克尔生日以前,为他准备了一份别具一格的生日礼物:两座造型脱
俗的中国黑石雕,和一件送给夫人的清装丝棉袄。我把礼物送到德国
航空公司驻香港办事处,及时顺利地转送到了贝克尔手上。———我
这样做是对冥冥中的那个“它”———“神的记忆”的欠负。我深信:
善是一种超越性的情感,它所升华出来的超越俗世利害的力量是一种
奇异的力量。
  (因版面有限,本文作了部分删节———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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