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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8-22 12:54:07
胡兰成来香港是上一年年初的事。他后来在《今生今世》里说,“香港是个无情思的地方”,平日里寡交游,只跟同乡樊仲云要好,“但是便对樊仲云, 我亦不常接近。此外《南华日报》的同事,我亦少有与他们一同玩。”胡兰成住在薄扶林道学士台,邻居有杜衡、穆时英、戴望舒、路易?
陈寅恪
戴望舒
胡兰成晚年定居日本的留影
无可回头的1939年
1939年1月,在香港《南华日报》上,署名“流沙”的社论一篇接一篇地刊出:《和议与统一》、《国民党切勿自暴自弃》、《评(国民党五届)五中全会宣言》、《和议的时机与和议的运用》、《一个总检讨》……
这个叫“流沙”的人辩才了得,辩言滔滔,他居然懂得俄国革命的规律,他说:“列宁曾经指出:俄国如果没有社会民主工党的历史基础,1905年革命将依然不能起来,虽然有了一次日俄战争;又如果没有1905年以来革命经验与1911年以后那几年景 气的上升所培养出来的新的工人运动的高涨,那么1917年的革命也将依然不能起来,虽然遭受了如此严重的大战危机。危机可以说是客观的革命形势,但没有主 观的革命力量,还是不能做成革命高潮的。”直到今天,我们恐怕都得承认,他讲的道理是没错的。可是,他用正确的道理去支持怎样一种主张呢?竟然是支持汪精 卫的和议主张。读“流沙”的文章,你会觉得此人精通革命理论,也懂政治,然而他的比附总是太过牵强,他的推论总是太过混乱,让人感到不可思议:这么聪明一 个人咋说出这么昏的一番话?矛盾之处也正在此:他的智与昏,都是在同一篇文字里体现出来的。《国民党切勿自暴自弃》一文,劈头就说:“国民党今日应和,犹 昔俄国布尔什维克之应和。”不论是蒋派的国民党,还是汪派的国民党,何尝与布尔什维克有过共同点?“流沙”的思维跳接也太惊人了。
1939年2月,胡兰成接到汪精卫吩咐人送来的一封亲笔信,信的开头写着:“兹派春圃同志代表兆铭向兰成先生致敬。” 数日后,汪精卫的夫人陈璧君到香港,又把胡兰成找去,当即将他的薪水增到每月三百六十元港币,另有二千元机密费。汪精卫为什么要向胡兰成“致敬”?陈璧君 为什么要给胡兰成加薪?理由再简单不过,就是为了那些署名“流沙”的社论文章。胡兰成,便是“流沙”。
胡兰成来香港是上一年年初的事。他后来在《今生今世》里说,“香港是个无情思的地方”,平日里寡交游,只跟同乡樊仲云要好,“但是便对樊仲云, 我亦不常接近。此外《南华日报》的同事,我亦少有与他们一同玩。”胡兰成住在薄扶林道学士台,邻居有杜衡、穆时英、戴望舒、路易士、张光宇,前四个是文学 家,末一个是画家,他亦只与杜衡玩玩,余人不搭讪。
胡兰成为什么说香港“无情思”?或许是因为香港淡漠洋气,而不是如嵊县胡村“平旷阳气”。终其一生,胡兰成都是个纯粹的浪漫主义者,他的搞政 治,也像是浪漫诗人写诗那样,任灵感喷涌的。而在香港这种地方,浪漫没有土壤。洋气,其实也就是一种世故,一种现实感;浪漫主义恰恰没有现实感,浪漫主义 拒绝的就是现实感。
就在这浪漫主义的孤寂中,胡兰成一个人玩着文字游戏,把红通通的革命理论和黑漆漆的政治现实胡乱拼在一起。1938年底,汪精卫的“艳电”出 来,胡兰成后来回忆说,那一日,他“一人搭缆车到香港山顶,在树下一块大石上坐了好一回,但亦没有甚么可思索的,单是那天的天气晴和,胸中杂念都尽,对于 世事的是非成败有一种清洁的态度,下山来我就答应参加了”。那当然是个决断的时刻,像是赌徒最终掷出了骰子。
1939年5月,胡兰成追随着汪精卫的脚步,离开香港,去了上海,等他11年后重新踏上香港的土地时,他已经不是那个笔底叱咤风雷的“流沙”,而是隐姓埋名的流亡者了。
对胡兰成来说,1939年的香港是一个踏板,他一脚踩上去,感觉借上了力,似乎可扶摇直上青云。可我们都明白,他只是一脚踏空,跌下云头。
1938年初,胡兰成、陈寅恪分别到香港,不过是前后脚的事。只不过胡兰成留了下来,陈寅恪则放下妻子孩子,孤身一人去了云南蒙自。等陈寅恪1939年夏天重返香港时,胡兰成已到了上海。
在致傅斯年的信中,陈寅恪写道:“七月三日到家,以劳忧故,略感不适。”妻子“病仍剧,不但不能起床,即靠枕饮食,亦即心跳……”。
这回取道香港,是应了牛津大学之聘,准备去当汉学教授的。陈寅恪再次做好了孤身一人上路的准备,“拟乘八月底开之法国船二等舱赴英”。他对傅斯 年说:“弟心绪甚恶,昆明亲友处,皆懒于写信……弟读陈简斋诗,即用其语而和其诗,中有两句列于下,可明弟之情况也,‘还家梦破恹恹病,去国魂消故故迟 ’。”这首诗的完整版是这样的:
我行都在简斋诗,
今古相望转自疑。
只谓潭州烧小劫,
岂知杨獠舞多姿。(简斋诗:“杨獠舞吾侧。”寅恪案:杨幺以均贫富为言,号召徒众。)
还家梦破恹恹病,
去国魂消故故迟。
谁挽建炎新世局,
昏灯掩卷不胜悲。
关于颔联的古典与今典,这里无法细述了,有兴趣的读者将来可以去参考胡文辉先生的大著《陈寅恪诗笺释》。只提示一点,对于南宋农民起义的首领杨 幺,陈寅恪的看法倒很可能是与胡兰成相当接近的。胡兰成在《一个总检讨》里讲:“据鲁迅说,二丑的诀窍就在于两面讨好,而又对两面有微辞,以便顺风转舵, 为日后留下余地而已。”这所谓“二丑”不也就是“舞多姿”的意思吗?
天意弄人,竟令陈寅恪“去国”的愿望也落空了。随着欧洲战事打响,去英国的计划只能延搁。1939年夏,陈寅恪困居香港。
在香港的陈寅恪心境如何,他在信中这样描述:“天意、人事、家愁、国难俱如此,真令人忧闷不任。”“恹恹”、“不适”、“忧闷不任”、“心绪甚恶”、“不胜悲”,这些字眼组成了一个铁打的牢笼,将陈寅恪的后半生都框套了进去。
即便我们不去用庸俗心理学的解释,事情也再明显不过:心理状态产生自我暗示的效果,忧闷让忧闷显得更加忧闷,这就是正反馈。陈寅恪一向属于那种无法进行自我纾解的人,在困厄的氛围中,他的悲观心态积重难返。
对陈寅恪来说,1939年的香港也是一个踏板,只不过他一脚踩上去,发现这踏板已坏掉了,一点弹性都没有。1940年,他又在上面踩了一脚,发现它真的坏掉了,从此绝了念。蒋天枢后来在《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中写道:“如非日本挑起太平洋(,)战争,赴英伦之举或终能成行。……若得至英伦,眼疾当可医治痊复,不致终于失明。天欤,际遇之不幸欤?”
1939年1月1日,来到香港已经大半年的诗人戴望舒写下无比乐观的诗句:
新的年岁带给我们新的希望。
祝福!我们的土地,
血染的土地,焦裂的土地,
更坚强的生命将从而滋长。
新的年岁带给我们新的力量。
祝福!我们的人民,
艰苦的人民,英勇的人民,
苦难会带来自由解放。(《元日祝福》)
拿新诗人的诗来跟史学家的诗对照着看,实在是有趣。一边说“新的年岁带给我们新的力量”,另一边就说“谁挽建炎新世局”;一边说“更坚强的生命将从而滋长”,另一边就说“还家梦破恹恹病”。同一个1939年,在不同人的眼中映照出截然不同的颜色。
这一年,在戴望舒看来的确可能是玫瑰色的:“中华全国文艺界协会留港通讯处”成立了,戴望舒当选为首届干事,兼任研究部和西洋文学组负责人, 《文协》周刊编辑委员。紧接着,与张光宇等合办《星岛周报》,又与艾青共同主编《顶点》诗刊。8月,任新创刊的《中国作家》杂志经理编辑。同时,为“文艺 讲习班”的学员授课,讲巴尔扎克和诗。然后,又参与筹办“鲁迅逝世三周年纪念会”……在小型的“文山会海”中,戴望舒忙得兴兴头头。
不过,历史证明,这短暂的玫瑰色,在几年之后变成了黑色,又在几年之后变成了灰色。1942年3月,戴望舒被占领香港的日军逮捕,受严刑,写下 视死如归的豪壮话语。同年5月,获释。然而,到了1946年初,何家槐、黄药眠、陈残云、司马文森等21人联名写了一封《留港粤文艺作家为检举戴望舒附敌 向中华全国文艺协会重庆总会建议书》,说“戴望舒前在香港沦陷期间,与敌伪往来,已证据确凿”。这些证据包括:一个沦陷时期日本背景的文艺委员会名单里有 戴望舒的名字,一本日本背景的杂志上有戴望舒的文章,一个“汉奸”写的文字后面有戴望舒的跋文。
胡兰成在南京伪政府任职,他后来在《今生今世》中回忆说:“我没有劝过一个人参加汪政府,只有穆时英自己说要参加,我才介绍他办报,不久被 刺……杜衡与戴望舒悄悄到过杭州,很害怕紧张,我却见了戴望舒,与他说世上的事哪有这样多与政治相关的,不要叫人好笑。” 穆时英、杜衡与戴望舒三个人,都是胡兰成在香港时的邻居。穆时英附逆,1940年6月遇刺身亡,戴望舒后来说:“当我以前的妻兄穆时英附逆的时候,便是我 亲自在香港文协的大会中揭发他并驱逐他出去的。”;杜衡当时据传附逆,戴望舒在1939年5月写给艾青的信中说:“路易士已跟杜衡做了汪派走狗,以前我已 怀疑,不对你明言者,犹冀其改悔也。”到1946年,戴望舒居然自己也被人认为是附逆的了,胡兰成说“世上的事哪有这样多与政治相关的”,恐怕是看得太开 了,戴望舒的“害怕紧张”,原不是没有道理的。
最终,戴望舒被还以清白。不过,那21位作家的怀疑竟全然是捕风捉影吗?1941年6月,戴望舒回过一次上海,据《雨巷中走出的诗人——戴望舒 传论》的著者王文彬先生说,他1994年采访戴望舒的前妻、穆时英的妹妹穆丽娟,她说:“日伪时期,胡兰成叫他留下来,他没有同意,这次李士群以我做人 质,他也没有同意。他偷偷溜走了……”这跟胡兰成的口径不大一样,不过也许是真的。
1939年,是一个真假在一线间的年头,你走过去一点,就无路可回了。
“新的年岁带给我们新的希望”?诗人啊,你真的太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