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玫花

    在山里，一到春天，除了石头，该绿的都绿了。连着几天阴雨过后，早晨起来，天如洗，山如活，空气呢，是连一点儿埃尘也没有，站在岩坎上，一眼能望见远远近近的连山，此时是愈发的生动了，青是蛋青，绿是萼绿，仿佛一拧就能拧出水来。我家大院子，四围都是这样的山，所不同的是，这些山上除了常绿的松柏之外，桃杏梨李，极尽娇妍，红红白白，纷发烂漫。贴地则有野棉花、野草莓、紫花地丁等等，但这些都还难以形成阵势，不足以引起我们的兴致。我们的兴致乃在那林莽间蓬蓬勃勃的藤萝棘丛，这时侯也已换尽昔年衣衫，意气风发,繁花累垂。最多的当是刺玫花了。

刺玫花在我们山里，是最平常的一种物事，没人把它放在眼里。岂止如此，人们甚至还有些厌恶它，因为它浑身长着一种带倒钩的刺，割草的时侯，常牵扯人的衣服，一不小心就在人的肌肤上划出一道道血痕。要是把它砍来做柴，就更要小心了，尖锐的刺让人无从下手，除非万不得已，没人去砍它。没想到这反而成全了它们，在林子里攀缠着树干，长得异常强旺，密不透风，成了鸟兽们天然的窝巢。 有一回，我们在林中割草，看见一蓬刺玫下有一条像是什么野物遛出的道痕，胆大的甲午自告奋勇，小心翼翼拨开刺笼，正在他探着脑壳要往里钻时，突然“嗖”的一声，从里面跑出一只毛狗，把甲午撞了个仰面朝天，甲午“呀”的一声惨叫，滚了出来，吓得尿了一裤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甲午都不敢独自一人上坡。还有一回，牛娃子的弟弟钻进一蓬刺玫丛中掏麻雀蛋，被一根倒钩刺挂住了小鸡鸡，吓得他直哭叫，人却不敢动。牛娃子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弟弟从刺笼里救出来，只见小鸡鸡上划了一个口子，血流不止。回到家两兄弟被爹一顿饱打。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对刺玫充满兴趣。尤其是在春天，满坡满山的刺玫花都开了，雪白雪白的，一蓬蓬如粉妆玉琢一般，蔚为壮观。而那醉人的清香，也在春阳的照拂下蒸腾如酒，泼了个满山满谷。这时节，就是我们最快活的时节了，我们乐意去坡里割草捡柴，爱在剌玫丛边留留连连，或是将小鼻子伸在花瓣上嗅，嘴里不停地“香呵香呵”地直喊；或是将摘下来的刺玫花扎成花辫子，挂在脖子上耍；有时就玩嫁新娘的游戏，挑选最大朵的花，簪在被选作“新娘”的女孩儿的头上。女孩儿也假装成羞羞答答的样子，大家欢天喜地，把镰刀敲得噹噹直响，嘴上吹着“肉唢呐”，哩哩啦啦，围着刺笼转圈圈，乐此不疲。有时竟就只顾玩耍，忘了正事，回家草割少了柴捡少了，少不得要挨打挨骂，但第二天上坡，照耍不误。有一回，我们突发奇想，把兰香家的牛打扮成了一头“花牛”：我们摘来刺玫花，扎成花环，挂在牛脖子上，又在牛尾巴上缀满刺玫花，牛身上毛浅，缀不上。这也难不倒我们，我们把梭草搓成细绳，再在细绳上缀上花，然后一条一条绕覆在牛身上。牵牛回到村口，被大人们看见，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一向严厉的兰香的爹，这时也禁不住笑了。

刺玫不止是山林中有，在我们屋前屋后，也有。我家屋后不远的土塄上，就长着一大蓬刺玫。开花时，香气溢满整座院子，是那种幽幽的细香。但往往花还没有开圆满，就被大人或是小孩摘光，也没有特别的用处，就是觉得好玩，玩过一阵，多半揉捏成一团花泥，随手扔掉。在无花的日子里，这笼刺玫便成了麻雀们的乐园。它们成天在刺笼里飞进飞出，叽叽喳喳，快快活活。除了麻雀，我家的鸡也爱在刺笼里钻进钻出。春天里，娘总要孵抱一窝小鸡，出太阳的时侯，老母鸡便把小鸡带到刺笼里刨食玩耍。遗憾时常有黄老鼠出没，真正长大的鸡并不多，这很让娘伤心。有一年，娘一气之下，懒得孵抱小鸡了。但却意外出现了奇迹：一天，娘正在屋里煮饭，突然听到屋后传来小鸡的碎叫，娘以为听错了，又仄起耳朵细听，没错，是小鸡在叫。娘丢下菜刀从后门寻去，果见自家那只黄母鸡正带着四五只小鸡雏，在刺笼前觅食呢！起初，娘还以为是别人家的，一问，都说不是。娘拨开刺笼，往里一看，乖乖，里面竟有着七八个鸡蛋！娘至此一切都明白了，原来母鸡是把蛋下在了刺笼里了，节令一到，竟孵出了小鸡。那几天，娘的脸上总挂着笑，说与邻居，都不相信，以为娘在编笑话儿。

野刺玫是山里最常见最平常的草木，它的花没有玫瑰、月季那样鲜妍，它的香味也没有玫瑰、月季那般的浓烈。但它却如一个不饰雕琢素面青衿的山中女子，岁岁吐芳华，遗香在人间。它妆扮过我童年的梦境，伴我度过了多姿多彩的少年时光。今天,我置身在光怪陆离的尘嚣里，依然还能保持着一份单纯，一种真趣，正是得之于野刺玫的滋养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