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IT职场
2013-09-28 09:05:48
诚实地说,初到学校时,所有的一切,都没有这些课桌抢眼,我掩不住我的诧异,但很快就习惯并且欣然了。按照黑格尔的说法,存在就是合理的。所以,这些摇晃,断腿,开天窗的课桌,存在于这偏于一隅的村级小学,也是合理的。这应该是建国以来第一种版本的课桌,双人连体的,那么古老和残破,恍惚就是穿越了时间,从我童年的教室里直接搬过来的,连各种各样的涂鸦都那么相似。我想我身上必然存在一些矫情的因素,否则不会喜欢这样的课桌,不会固执地认为每一张课桌都是固体的时间,不会在课桌上追溯自己那些已经没有了的年华。
当学生飞扑腾扑腾地飞回他们的巢,纷扰便远了,教室像深屋大院一般,有着抚平一切的安宁,我坐在这安宁与寂寞之间,幻想着自己是三味书屋的学童,摇头晃脑的背着《三字经》、《弟子规》、《百家姓》┄┄趁先生不注意的时候,在桌子上刻下自己的名字,隐隐地视为和自己的约定,以为自己终有一天还会回来。风从窗户里扑进来,撞击人心,提醒现在是一段已经被更新了的时光。我一张一张的课桌看过去,抚摸过去,辨认着课桌上的各种痕迹:深深浅浅的三八线,拙朴稚嫩的“早”字,以及各种名字。每一张课桌都像一张底片,投射着一个模糊的影子,任人随意猜想和着色。在各种虚构和冥想间,我想起曾经白纸糊的窗户,三八线上的边境之争。即使最厌学的人,提起自己用过的那张课桌,都像是说起自己作为读书郎生涯中的一件信物。
我小学的教学楼,是一幢两层的木房子,学生蜂拥出教室的时候,老感觉楼板像心脏一样一颤一颤的跳动着,像是要塌下来,然而一直没有塌,白白害怕了很久。那时候的冬天,雪下得非常厚,印象中都要没过膝盖。上学的学生,在白茫茫中摸爬滚打出一条灰蒙蒙的路来。白纸糊着的窗户,映着雪光,教室里仿佛雪洞一般,而调皮的学生偏要千方百计抠出几个洞来,以便看什么也没有的窗外。不久,窗户纸便丝丝缕缕的了。我想真正意义上的同桌,应该诞生于双人桌,有关于学校里的回忆,总有一部分在同桌身上,一些感情的起伏,也是从同桌身上开始。手肘碰手肘的两个人,关系一定会比别人来得更深厚一些,彼此间的感情,像向阳花木早逢春一般。我在这幢教学楼里所遇到的同桌,都是同村的孩子,我们用一把一角钱的小刀,在抽屉的边上锯来锯去,比试谁的锯痕更深入。傻傻地把头伸进课桌里,险些拔不出来。我们把自己的名字写在课桌上,把对方的名字写在厕所的墙壁上,以后在流年中能记得的,也是写在厕所里的那个名字。
有一次教室后面堆了许多的笋壳叶,渐渐地腐败了,又赶上一夜的暴雨,雨水渗过烂了的腐笋壳叶,渗过教室的板壁,教室像个池塘,散发着浓重的腐烂味,我们挽着裤腿,一会儿在教室里淌来淌去走“凌波微步”,一会儿在课桌上走“梅花桩”。那会儿的课桌真是结实,每张桌子都满目疤瘌,然而很少有散架的。我们格外喜欢这个因祸得福的节日,水淋淋地击掌相庆,欢呼、跳跃。一次学校的灾难,演变成集体的狂欢。
初中号称镇中心学校,我以为必然会有一些我未经历过的豪华,然而还是砖木结构的老教室,还是一样千疮百孔的双人桌。到底是初中生了,课桌上的内容更趋丰富,添了许多朦胧的情诗和情话。班主任是熟读《三国演义》的人,反串貂婵的时候能把虎背熊腰扭成一条水蛇。他排位置也比较讲究兵法,男生和女生坐在一起,最老实的和最不老实的坐在一起,所以我摊上了他。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不待见他,也许是他故意超越三八线,也许是因为他痞子一样的笑,也许是在我刚要坐下的时候,他屡次忽然把凳子抽掉,也许是在我看书《》的时候他总是拿老师来吓我。总而言之,提起他便咬牙切齿,偶尔恶向胆边生,简直想跟他拼个同归于尽。每次班主任将我发配到他身边去的时候,我比潘金莲被配给武大时还要难过。但倔强的自尊心,让自己做了有泪不轻弹的那个人。为了表示和他的不共戴天,我将三八线又格外加粗加深,在三八线上钉了两颗钉子,用书在边境上垒起了高高的长城,以便谁也看不到谁。他手一伸过来,新衬衣被撕破了,他满脸愤怒地瞪着我,大概全校所有三八线,都没有我这么做到极致的。初中没毕业他消失在人海里,而我依然不愿意提起这个人,直至踏入社会后又过了很多年,才能心平气和地谈起这个调皮的男生,才能发觉自己当年的狭隘。二十年后彼此在街边遇上了,彼此都已经是容颜苍老的中年,当年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在我因为同桌而苦恼的时候,别的同桌们却是一幕幕小喜剧,虽然也有三八线之争,但都只是打情骂俏的小伎俩罢了。我是个老实孩子,但我看得懂小世界里的小伪装。只有我的愤怒和难过是真实的。
我以为我的课桌已经随岁月流走了,这些老迈的课桌却像突出水面的石头,并不随时光流动。在四面白色的墙壁中,在鲜妍的面目中,这些课桌像压箱底的一件旧衣衫,也许看着离时代有些远,但不会影响暗香流动,不会影响撑开一室繁荣,不会影响精神的传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