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老家的风俗,如果晚辈在为长辈服丧期内结婚,在结婚前要到坟上脱孝。去年年底,大哥要结婚了,他还没为大娘服完丧,因此要在结婚前去上坟脱孝服。
由于常年在外求学,我已经好几年没给已故的长辈上过坟了。这次正好赶上我放寒假,亲母就让我陪大哥去,我答应了。
去脱孝服的那天是在大哥结婚前一天的下午,临近傍晚的时候。天气阴冷,草木枯黄,高大翠绿的松柏直指苍穹。在这片土地上埋着我的祖祖辈辈,而最亲的莫过于我的奶奶,她过世有十多年了,一晃我们也长大了。只有大娘的坟头儿上的土是新的,还有残留的花圈。
大哥先给长辈们点了香,烧了纸,那燃烧过的灰烬像一个个黑蝴蝶随风而去。大哥郑重地给他们磕了头,最后在地头儿点了几根炮。祭拜仪式完后大哥对站在一旁的我说:“***,你先回去吧,我要去转转,一会儿就回去。”这里前后左右都是坟地,有什么好看的。其实,我猜到大哥要去看他的好朋友,好哥们儿——东子。东子已在离我奶奶坟头儿不太远的另一块坟地的一隅孤独地躺了整整两个年头儿了,这两年里除了他两鬓霜白的老父亲在愁闷时偶尔去看看他,大概很少有人去看看他,跟他说说话吧,我想他那么爱热闹的人一定很寂寞吧。
我知道大哥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去看他,一来是他们从小一块长大,形成了兄弟般的情谊,大哥要结婚了,在这么重要的日子里,他自然会想到他;二来是大哥并不乐意接受这门亲事,现在接受了,完全是出于对母亲二十多年来养育之恩的报答。为了给他的家族传宗接代,他要娶一个不爱的女人做媳妇,他心里有多少愁苦,而不善言辞的大哥又向何人说。我能想象得到大哥在友谊和爱情上受到的两重创伤,两年前他失去了生命中一个最重要的挚友,两年后,他要接受包办的婚姻。让大哥找个人倾诉一番也好,我点头同意了。想到这场对话,一个人在人间,一个人在天堂,这么遥远,这么艰难,这么令人心酸。
再回头时,看到大哥走向东子的坟头那孤独的背影,我感到好一阵心酸与无奈,眼泪夺眶而出。记忆中东子的形象也由一个个残片慢慢拼成一个并不完整的图案在我的脑海中呈现出来。东子比大哥年长一岁,比大哥个子稍高一点,身子更壮实一些。他爱笑,一笑起来那双机灵的小眼睛就眯成了细细的一条线。我小时候比同龄的小孩胖一些,邻居那些比我稍大一些的哥哥姐姐们都戏称我为“胖墩儿”。他也常跟着起哄那样叫我,一个女孩子哪能容得了别人那样喊,自尊心肯定要受到伤害的,我那时恨透了他。常常气得面红耳赤,把眼睛瞪得像玻璃球一样圆,狠狠瞥他们两眼,然后在他们的嘲笑声中愤愤离去,有时不免夹带着哭声。
大哥和东子要上初三了,那会儿他们可以留在邻村继续上,也可以去镇里的中学。东子撺掇大哥去镇上,尽管家里经济并不宽裕,但大人们还是让他们去了。在镇上中学读书的时候,大哥住亲戚家,在学校有亲戚家的孩子照顾,再加上大哥性格温顺,待人和善,没有人找他的麻烦。东子跟大哥不同,他做事风风火火,吃软不吃硬,也是一个刺头儿。于是跟学校的霸王学生有了嫌隙,他们常找他麻烦,毕竟强龙压不住地头蛇。没几天,东子就受不了了,吵着嚷着要回家。后来还是大哥找亲戚家的孩子帮忙让他和那几个霸王学生和解,这才坚持在镇上念完初三。他也在我母亲心里留下了“雷声大,雨点小”的印象。之前非要去,还没呆几天就吵着要回来。
当我上初中时,大哥和东子也毕业回了家,不久他们都有了工作。东子还是像以前一样,几乎天天一下班就往我家跑。夏天,他和大哥常常去买些啤酒凉菜,把小桌往我家房上一放,摆上这些东西边吃边聊。有时他们也会叫上别的同学,一块凑个热闹,吃饱喝足后,就在地上的凉席上一睡到天亮。冬天他们也有聚会,常常是聊到大半夜,不用我母亲和大哥挽留,他们自然而然留下过夜,反正我家房间也多,他们几个大小子睡一个大被窝,又是一觉到天亮。东子常说他就喜欢把聚会办到我家,他说我母亲好说话。的确,母亲待我和大哥的朋友极好。她从不因为大哥他们把家里弄乱而给谁脸色看。
东子工作后总嫌赚钱少,他常常从每月工资里拿出十多块钱瞒着他的母亲买几张彩票,幻想着哪一天能中大奖。直到他死时已坚持买了两三年,只听过他中过几次几十块钱的小奖,从来没中过什么大奖,但他从不放弃,也看得开。其实,东子不是一个只对钱感兴趣的凡夫俗子,他也有浪漫的一面。有一年夏天的晚上,我,大哥,还有东子我们三个人站在我家房顶上乘凉,突然一颗流星划过长空,东子双手合十,许了一个愿望。流星划过的一刹那我也看到了,但我没想到要许愿。我和大哥不知道东子许的愿望是什么,当然我们也没问。
那两年,大哥的身体不太好,住了好几次院,每次一住就是好几个月。父母为此操碎了心,头上白发增加了好多,人也更加苍老了,坚强的母亲不愿别人知道这件事。不晓的东子怎么知道了这件事,带着他和大哥的同学去看望大哥,每次去总是带许多大哥爱吃的东西,陪他聊天。也只有这个时候大哥脸上才会露出久违的笑容,好像忘了自己还在医院。东子知道母亲不愿别人知道大哥住院的事,回到村里只字不提。
前年,母亲托人在东子所在的钢厂给大哥找了份工作,只是他们得黑白班倒着上。有时他们上班的时间隔不了多久,两人常常一块上下班回家。尤其上夜班时,有东子和大哥一块,让父母亲放心不少。
大哥上班没多久,就在路上出事了,摔得满身是血,人也处于半昏迷状态。那时父母都在离家很远的地方打工,没法很快赶到出事现场。有人在路上发现了我大哥,就唤醒大哥问他打电话给谁。接到电话时是大半夜,东子急忙赶到现场,在一位好心人的帮助下,把大哥送到医院。他抱着满身是血的大哥呼喊着医生救人,大哥身上的血把他的衣服也染上了血,就连他的内裤也被血给洇湿了。事后医生告诉我母亲如果大哥再晚到半个小时就没命了。
在大哥住院期间,东子带着他的女朋友去看过大哥几次。那一年东子也结了婚,新娘很漂亮,温柔又贤惠,对东子有特别好。大家都说也不知东子是几世修来的福分,把这么好的姑娘娶回了家,东子听到这些,乐的眼睛又眯成了细细的一条线。
东子结婚不到三个月,也在路上出了事故,出事地点就在离我大哥出事不远的地方,不知道这是不是上天在冥冥之中的安排。他没我大哥那么幸运被人救起。他没摔成重伤,只是摔倒后一时昏了过去,是窒息死亡的。可能是刚吃过饭被噎着喘不上气了。那天母亲打电话给我,哭得泣不成声,断断续续的对我说:“一直觉得咱们家多灾多难,可人家连命都没了,年纪这么轻就没命了,真是老天不长眼呀……”听到这个噩耗,感觉像是场噩梦,几天前还看到东子带着媳妇去我家玩,那时他还生龙活虎的,仅仅几天而已,他就丢下了年迈的父母,怀孕两个月的妻子,还有从小一块长大不是兄弟胜似兄弟的大哥走掉了呢?人们都说苍天有眼,苍天若真是有眼,怎么好人都不长命呢?
然而,东子的确是死了。据说丧礼场面很是凄凉,为了给他娶媳妇,家里为他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实在拿不出什么钱给他办一场风风光光的丧礼。人们看到他神情麻木,满脸憔悴的父母,还有那刚过门没多久已怀孕的妻子,无限同情与怜悯的泪水从每个人的脸上滑落,那是真情的泪水,为东子而流的。
东子走了,带走了父母的希望,带走了给妻子的幸福,也带走了他跟大哥之间的兄弟情谊……再也没有这个叫东子的朋友找大哥玩了,东子死后大哥眼里总会流露出对他的怀念之情。
每次想到东子,心头总是涌起一阵伤感之情,人的生命是多么脆弱,转瞬间就化为了灰烬。
一个人走了,他带走不仅是他的躯体,对有些人来说还有活下去的信心与勇气,还有与他在一起的美好,留给亲人和朋友的却是无尽的思念与痛心的泪水。
一边往回走,一边想着东子与大哥之间多年的友情,快到有人家的地方时我赶紧擦干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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