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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1-28 22:34:39

一水间生命如花
  
  开始,我并没有注意到这水,而是为这水带来的荒凉吃惊。这是刚刚被一场洪水冲刷浸泡过的乡村一角,准确地说,是生我养我的故乡,那个位居思蒙河畔,叫长池的地方。在农业学大寨的时候,长池被填平造了田,惟有思蒙河还在那里不舍昼夜地流淌,成为我心中的故乡符号。好在洪水不大,只在家乡的思蒙河溜了一圈,稍作停留,便自己离去。然而,它仍在河两岸留下了明显的伤痕。我看见,那些伤痕还尚未完全愈合,在我面前呈现出一些鲜色的疤痕。那疤痕粗厉,深刻,格外刺眼,宛若母亲脸上沧桑的皱纹。这就往日幽雅,安静,慈祥的思蒙河吗?我有些惊讶,也有些心疼与担心,担心美丽的母亲河的多舛命运,担心沿岸的那些生灵,怎经受得了这样的折腾;我甚至有些后悔,后悔不该在此时回家,来到无助的思蒙河畔,目睹它受难的情景。
  
  当然,我不是为看家乡美景而回家的。我知道,乡村最美的景致并不在夏季,夏末的原野对我没有太多的吸引。此时,稻谷还在作最后的灌浆,火样的烈日仍在张狂,风也远离了本我的凉爽,原野在空前的单调烦乱中行走。即便这单调是由纯净的绿构成,一种生命的美丽底色。但是,当一种美丽堆砌成了无边的单调,也必然丧失生命的丰富,而流于刻板的枯燥。既然没有春暖花开,没有秋高气爽,没有诗情画意,又怎能在心中深埋太多的向往与奢求。回家,只是为了看望年迈的父母;而与思蒙河的邂逅,则是回家途中的一段必经之路。正是这不经意的一次必经, 让我对这条河流,这条在我心中流淌了几十年的母亲河,有了一种一水间恍若隔世的感觉;以这样的方式走近,仿佛不是一次简单的照面,而是冥冥之中宿命的一次刻意安排,要让我在对生命的认知中,不要遗漏了这条河的前世今生。
  
  惊讶产生于现实与记忆的反差。就像永远也不可能忘记母亲的微笑,我记忆与情感的硬盘,早已烙下了思蒙河的音容笑貌。无论岁月之轮带领我行走多远,一路的风尘积淀多厚,当我翻开故乡的辞典,最醒目的那页,一定是思蒙河的画面。那一带清冽甘甜的涓涓细流,携上东坡故里的灵秀,从一个叫思蒙的地方出发,一手扶着龙泉山的脉络,一足踏着成都平原的平畴,妖妖饶饶,婀娜多姿而来。一路滋养着茁壮的稼禾,哺育着两岸的生命。同时,那河又吸纳着宇宙的精华,让自身也成了天地滋养的尤物。于是,路越走越远,水越来越清,河越流越大,来到我的家乡,来到长池,已经是宽宽绰绰,潇潇洒洒一条河了。故乡与思蒙河的渊源究竟有多深,我相信,就是我爷爷的爷爷也说不清。说不清又何必要去说呢,就翻开童年的记忆,就看看童年的耳闻目睹吧。故乡的原野,哪一寸土地不是思蒙河的水浸润;故乡的庄稼花木,哪一株不是思蒙河的水浇灌;故乡的人和牲口,哪一个不是喝思蒙河的水长大。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思蒙河就是生命之河啊。它的哪一滴流水,不是生命的乳汁;哪一汪流动,不是生命跳动的脉搏;哪一个涟漪,不是生命的花朵!
  
  然而,眼前的荒凉景象,却怎么是流水对生命的摧残?当然,所谓的荒凉,是针对洪水袭击过的残迹而言的。残迹表现为河岸边一条明显的水渍线,那是洪水淹没的最高点。水渍线下,河坝里正在壮实的玉米早已被连根拔起,供养生命的杆和传承生命的玉米棒,都逐流而去,大有铲草除根的意思。一片低洼的稻田,紧靠近河边,原本想借近水得水,少了生命中的许多忧虑,却成了洪水中首当其冲的殉难者。如今,洪水已退,快成熟的稻谷正在淤泥中生芽,倒伏的稻杆再难重新站起。坚硬一些的竹林,虽根牢牢地扎于河岸,仍被洪水冲得东偏西倒,散乱败落,枝杈上挂着一些漂泊而来的杂物。竹林下是一个回水沱,还有一些浑浊的河水浩浩荡荡而来,在这里绕着圈子,徘徊不前,不知是要标榜自己的余威,还是有什么心事,故意在这里流连。一堆乱草和一头发胀了的死猪,正在回水沱里打漩。地上是一层厚厚的淤泥,从水渍线一直延伸到河水边。它像一层厚厚的壳,紧紧封闭着地面,似乎要把一切生命的根须与胚胎都死死扼死。船老大正在草草收拾被洪水打断的纤绳与惊魂。要不是洪水已经退去,要不是天已放晴,烈日正将严实的淤泥烤干烤裂,要不是生命那么坚韧,我也许会带着一种恐惧,洪水带来的生命恐惧离开家乡的。然而,不仅没有,这洪水还让我发现了生命的另一种美丽。
  
  就在恐惧与失望填满我内心的时候,渡船过来了。我踏着开始干结的淤泥准备上船。就是在这时,我发现了一个奇迹,生命的奇迹。在干裂的淤泥裂口,长出了一株叫巴地草的植物。只见几片嫩黄的叶芽,瀛弱,稚嫩,纤细,坚韧地从淤泥裂缝的深处冒起。它们的根部紧紧裹在一起,形成合力,有如一根顶天立地的针;冲出地表后,又轻轻分开,各自面朝太阳和蓝天,宛如绽放的花瓣。我相信,这株幼小的叶芽,决不会是这场洪水后的生命唯一。这情景使我想起一幅叫《大火的战利品》的摄影作品,它的作者叫格里斯.霍普金斯。作品将镜头对准一片被战火烧焦了的岩石,岩石缝中一朵绽开的小红花,给人一种强烈的生命顽强的视角震撼,使人感到,生命如花花不灭。我相信,见此,再猥琐的人,也会倍添生命的勇气!
  
  此刻,我的眼前没有战火,而只是一个小小的洪灾。这也许更是生命历程中的一种常态---生命历程中,我们将遭遇多少类似的挑战!这与其说是一种灾难,不如说是一种检验,对生命坚韧的检验。“一水间生命如花”。我突然想到这样一个哲学式的命题。不是么,在灾难与灭失中绽放,也许才是生命美丽的本质!这更使我坚信,思蒙河水是母性的。它偶尔的狂放,不是对生命的否认与毁灭,而是对生命的检验与健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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