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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1-23 22:46:08

狗日的日
  
     文/东方安澜
  
  那年的蝉声出奇的邪,叫得死乞白咧,高亢夹杂幽怨,刺耳的聒噪,节拍中有在大地上深度撞击后残留的稀音,不着痕迹地啄人耳膜。音域里释放出难于言说的嘲弄、鄙夷、不屑,令人痛苦和不安。我试图分辨这些杂音,可是每一声回荡,我的金玉痱子都会竖一下,我是没有耐性的人,这样的努力总是失败。这年,我用了两桶痱粉,可还是痒痒的慌戚戚,挠心。浑身腻腻歪歪不对劲,说不出个所以然,想告诉父亲,又害怕被呵斥,只好远远地躲避着。在放松警惕的时候,“叽……”,蝉一惊一怵之间,“嗡……”一下子就顶了一泡尿,我的头就象崴了,难受。怕事,就学会了闲坐,在后门的石阶上,乜斜了脑袋,手托着腮痴痴望着屋角那棵老榆树。老榆树被顶上的毒日头榨着,一撮抄拳捋臂的人群被老榆树粘着。
  
  队里忙着小麦拌种,土地腾出,平整松软,我撑着毛茸茸的沙土,学会了翻筋斗。我喜欢闻沙土汗孔里的味道,有股清涩的绵劲,我使劲地嗅,沙土在柔软的阳光下泛着墨绿的笑靥。田里人多,小孩子“人来疯”,一激动,发现自己“甩虎跳”能一下子转十来下,突然发现自己的强项,在小小的虚荣里骄傲不已。农事催逼下没有闲人,赶着抢播抢种。春天宜爽,看不见的龌龊也在这时潜滋暗长,麦籽谷粒静静的发芽,无耻乘机躲在季节的背后悄悄发酵。琴是美女插青,性情豪爽,开朗。花香自有蜂蝶绕。男人们迷恋她,一闪神,就被勾了魂。想着,慕着,就涎着脸来个荤段子解解嘴瘾,琴并不恼,青春的冶艳里带出一连串脆亮的珠音,撩人心魂。乏味的岁月,全队除了晚上守着14寸的黑白电视机外,唯一能在精神领域激现一抹亮色的,就是男女田间的劳作了。迷恋的幻觉把日子延长了,随日出日落粗粗细细。麦种扬手撒向大地,男人双脚外叉了八字,把种子浅浅地蹍下去。色胆贼心随即也在脚下迅速地支离破碎,瓦解的悄无声息,跌落在晚上熄灯瞎火后自家床头。那年月,动“插青”,有挨“花生米”的。现实的严酷,歪脑筋就象555台钟里的齿轮,缺少了润滑,想做坏事也踏不准门道。碎碎松松的脚底,带有轻微纵跃的纤巧印痕,留下的是一道道整齐划一的“人”字行田塍。戏嘴,厚着脸皮嚼蛆,男人乐此不疲,嘴上一时的便宜换回以后每个人都象炱茅柴一样被火掠过的累累斑痕。
  
  叔复员回家,我跟在一群女人身后,齐刷刷往他家涌。这也是我对于人生细节记忆的开始。那天,队里一下子热闹起来,空气加快了流动,闭塞的乡村生活有了热闹一下子生动起来了。厢房里,穿着草绿军装一身的英武,当然的主角。老人妇女,站或坐,围着,一脸稀奇问这问那。爬在门闼上的我,眼前,陌生,新鲜。眼睛盯着洒落在桌上的高粱糖,散发花花绿绿的洋气,灶堂里的火星余烟未烬,南瓜子炒熟后沾染了铁锅上辣辣的橙色,勾眼。尽管敞开摊在台上,我却怯怯地,倒不是主人悭吝,而是内心的颤抖--躲在我人生阴影里的母亲---一直在我心理坟冢上飘荡,为培养我的规矩,也凸出母亲的教子有方,使我朝守礼有成的轨道运行,对于我在日常细节上的放肆和霸道,她的手和眼神往往能同时伸过来,青紫的大腿和老虎瞪眼完全可以使一个五六岁的孩童心有余悸。这样的场景堵在眼前一晃就是三十年。为了辅助母亲一同谱写家教有成的童话,对外界的感知我始终保持着提心吊胆的谨慎。多年后我才慢慢领悟---生命的呈现形式没有规矩---更不需要!
  
  叔把部队里的勤快带回了家。结婚后,除了在公社针织厂上班,到家撂下自行车就是卷猪草磨豆粞,准备第二天的食料。家里的两头猪在他手底下饲弄的精精壮壮。“赤棺材,倷看看别个男人。”女人在骂自家男人时常把叔做为参照。遇到乡邻,总是他先堆起笑脸,温良谦恭的形象赢得众口一词的称赞。也使大家对以后的事一下子拐不过弯。阅历深的,在田埂上抽着烟,对过份的热情抱着警惕的冷漠,管住了自家婆娘无休止的赞誉。在世俗生活里,正经和流氓没有截然分明的界限。吊儿郎当和一本正经并不能作为对人价值取向的评判,更不能盲目的据此来做为对别人性态度和性观念的指控。吊儿郎当的人也许出身和生活习性象流氓,而一本正经也可能是沫猴而冠道貌岸然的真流氓。乡下的白菜大多呈雌性,四周向内卷缩,越长越卷越结实,而雄性的白菜只会向四周疯长,毫无用处。精明的老农,可以从紫红色的白菜籽中分辨出雌和雄,可是再精明的人,也难于分辨流氓和君子,也许上帝知道,可惜天堂不通电话。
  
  猪圈内整洁清爽,蜘蛛网,烟灰尘,蜗牛涎,这些平时寻常的肮脏和邋遢被叔扫得一清二楚。琴有时会拽些队里的蕃薯藤过来,也拽起了一场蓄谋已久的情事。琴娘俩就住在猪棚后的三见平房里,偏隅一角。天一断黑,望到隔河的旷野,我的脚就莫名的打颤。三十多年前的黄昏黑夜,风大概死了,河水忘了滚动,光荣肥皂在燎泡灯盏下散出圈圈的光晕,悄悄地照亮帷幕的一角。只有猪们觉察到了什么,发出不安地“咕噜咕噜”的警告。但理性的警钟在迷失心智的贪婪里是多么的卑微和无能。地震谣言的蛊惑,地震棚,接而连三的运动,人们经历的累了,乏了,听天由命的心态磨得人迟钝而麻木。偶尔猪群的狂噪不安,从来就引发不起人们的猜忌和疑虑。地上残留的新鲜稻草的苫影,也在第二天出工的匆匆脚步中毁灭殆尽。猪打着“哼哼叽唧”的饱嗝,农具尽心尽职地啃着泥土,一切镀上了一层什么也没发生的安然。
  
  小河里的水常常会睡过头,一觉醒来,却发现小队里已经哗然,睡过头的小河以为自己涨水啦,我也这么认为,自做聪明地问父亲,是不是浒浦闸开闸了,父亲悻悻地回答我,是琴的肚子鼓起来了。我听出来了,明显的带有看好戏的心态。还有点象苗猪市场上看到别人的猪仔卖掉后大把的数钱而自己却一无所获后的沮丧和妒忌。出事了,你能很容易地把琴的肚子和男人们的荤菜联系起来,于是,集体为平时嘴上的揩油兑付利息。人人成了怀疑的对象。人人肚里鼓捣着,没吃到羊肉,却引来一身羊膳气。无法言说的自危、懊恼,使彼此暗暗嫉妒,酸酸的猜疑。白色平顶帽驻扎到队里后,最响的是女人的骂声。男人都是死鸭子嘴硬,不承认,女人没法子,一边替一家子提心吊胆,一边面朝大路大声咒骂着“杀千刀”的害人精。那些日子一到晚上,就静悄悄的,队里的电视机上一下子就积起了厚厚的灰尘。
  
  有一段时间这样的骂声也出现在我家。但我知道,父亲是被冤枉的。尽管平日里父亲喜欢乱咀舌头瞎嚼蛆。我还小,我对父亲的维护是那样苍白。接连几个晚上,我狠狠地帮母亲的车胎放气,在我小小的私心里,企望这样她在有求于父亲时能稍微顺顺气。以后的事实证明,我的心愿终究没有多大效果。那年,我与整个夏天都擦肩而过了。老榆树下的恶谤,我父亲也受牵连,莫须有的指控和责难,但他依然坚持自己的无辜。而琴的闷声不响,更使事件蒙上了一层神秘。在我直线的思维习惯里,我一直鄙夷那个龟缩在阴影里的人,在以后的岁月里,使我一直对女性保持着后怕的敬畏。现在一到冬季,街角常有卖烘蕃芋的,望着黄灿灿闻着香喷喷,但我怕烫,所以往往愚蠢地选择不吃。
  
  琴的事,没有结果,象长江里有些鱼,回到内河里来产了卵以后,就再也不见踪影了。公安也莫名其妙的撤了。队里的男女老少迷茫和疑惑,只是感觉到公社一把手来过两次,因为和叔是连襟,旁人也只是对平日高傲的干部有点诧异。人的成长伴随着对社会深刻的认知,我也不例外。在几十年的生活积累中,我始终感触到了两条线的捆绑,一条维护日常运转,一条维护权势和利益。两条线有时清晰有时模糊,但绝不交错,琴去了医院后不久幸运就降临了,回城,那是无数插青挤破头梦寐以求的事。回了城后的琴再也没有回来过。倒是乡下人还惦记着,有了红白事还是不忘打个电话请她---尽管知道她多半不会回来。走的人也许未必是一身轻松,留下的人头上残留的屎盆子扣过的痕迹还依然清晰。三十年后几个男人喝醉了酒还是耿耿不忘。叔换了个单位,早出晚归,也难见个人影。正巧是那年,叔被评上了公社两名优秀GXX员之一,傍晚,我看到他戴着大红花,被人簇拥着回到家,象当年从部队回来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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