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天，闲谈天

昨个下了一天雨，连绵淅沥的漠漠秋雨，打在窗下已经开始疏落的法国梧桐上，声音温软，催人欲眠。一到阴雨天气，整个身心都自动懈怠懒散下来，所以雨天对我来说，是睡觉天，是闲谈天，也是听人闲谈天。

中午出去吃饭，邻座是一对很漂亮的小姑娘，一直争执南人北人的问题，起初还能言之成理地各抒己见，到后来却简直要急赤白脸地互相诋毁起来，于是争论无果。

北人与南人，这是个老问题。谁比谁更优秀？这却简直是没有答案的。

除开传说中那些风流豪杰人物，绝大多数南人北人的格局其实都差不多一般大小，不过此处浓些彼处淡些，综合起来便是半斤八两，只看你持何种态度去欣赏或挑剔而已。

唐代刘驾有首五古诗《邻女》：君嫌邻女丑，娶妇他乡县。料嫁与君人，亦为邻所贱。菖蒲花可贵，只为人难见。    可以做这个问题的最佳回答了。

在别人的MP3里听歌，有一首梁汉文的《七友》，是粤语，大致意思能理解，但从头到尾能清楚听明白的只有中间一句：重生者走得的都走，谁人又为天使忧愁。这句歌词让我想到欧.亨利的一个短篇《第三种配料》，想到佩珀，一个充当肩膀角色的青春已逝的女人，想到这个温柔严肃又疲惫的女人最后站在水池前，默默地想：土豆与洋葱相会了，可提供牛肉的，是我们。明明是个轻喜剧，可我读到结尾的时候，总觉得酸涩，这个结尾，太曼斯菲尔德了，而曼斯菲尔德，又是很有契诃夫风的。

契氏小说感触最深的不是那些名篇，而是《猎人》，一个简单到有些寡淡的故事。一个女人被安排着嫁给一个不喜欢亦不关心她的猎人，猎人终日游冶。好不容易见了他一面，妻子热切又畏怯地问他起居安好，以及那个风传中与他联系在一起的女人，猎人照旧冷漠敷衍地应答，然后迫不及待地离去。到此处这个故事或者说这一平常生活片断可以说就结束了，拿我们今天的眼光阅读后也无非痛斥下婚姻的不自由丈夫的不人性妻子的不女权，并无其他深意可思考。但作者却在结尾添了一小句白描，说妻子看着猎人的背影在树丛外渐行渐远，叹了口气，又踮起脚来，最后看一眼他那转瞬逝去的白色帽尖。这么一个简单的故事，简单的小动作，当时却看得我五内俱焚一样难受，整整一个下午都说不出话来。     我虽然不爱哪个别人，但却也能深切异常地体会到她那一眼所蕴涵的至温柔与至绝望，这种感情抑制住一切品评的欲望，只让人悲伤，让人无能为力，让人觉得一切理论都是隔膜。那一刻的世界，只是我和她，以及她怀着爱与凄楚的目光。

上周专攻两个杰弗里的书，迪弗与福特，推理与幻想。

迪弗是目前欧美推理界我最喜欢的作家，因为他没有太多表现苦大仇深社会人心的深沉企图，只专心写好罪犯与诡计。迪弗与传统本格又有着截然区别，不那么温文尔雅，常常设立时限，犯罪与侦破两条线齐驱并进，有种紧张又畅快的速度感。与冷硬派比更有个绝大好处，就是侦探角色的设置，迪弗系列小说里的主角林肯，是个瘫痪者，头部以下不得动弹，只有一根无名指稍有知觉，这样也就免去了他到处流窜喝酒与A女B女吃大餐跳舞上床又大话人生哲理的冷硬派烂俗桥段，感觉清静不少；他的精神伴侣萨克斯也因此终于能摆脱A女B女式一夜露水的花瓶角色，陪着他十年如一日地出场走格子，真是造化也。目前已经把内地能见的迪弗作品通吃了一遍，最爱《冷月》和《空椅子》。

福特的幻想小说带有些侦探色彩，目前只能看到两本，《镜中女孩》与《查布克夫人的画像》，感觉上有点虎头蛇尾。可谓哥特本格式的开头，社会冷硬式的结尾，让我有被噎倒之恨。《镜中女孩》前半段的降灵骗术多么引人入胜又叫人绝倒呀，可惜后来变成改良人种意识大批判了，天知道在通俗幻想里写这些自诩深刻的内容有何意思？更何况还把它写成了好莱坞商业片的模样，扼腕。

我的第一本劳伦斯.布洛克选择了《屠宰场之舞》，口味偏重，以至于他的书迷们都不太喜欢，但我就是奔着血腥变态而来的。书中所谓的虐待录像，在西班牙电影《死亡论文》里曾经一瞥，所以没对我造成多大的冲击；至于结尾受争议的“以武犯禁”，我也完全可以接受。总体感觉不特别出彩也不会无聊失望，可以一口气读完，可以打上三星半，但我最后在心里给它打了四星，因为有段话我很喜欢，在这里一字字敲下来：

聚会结束后，我回到旅馆，没有人留话。我回房看了两小时书，是一本向人借来的平装书，书名叫《新门刑案日志》，内容是十七、十八世纪英国的犯罪记录，这本书在我手上大概有一个多月了，每晚睡觉前都会翻上几页。
大部分的案子都很有趣，其中更有几起案子特别精彩。我读了好几个晚上，感触很深。太阳底下，世事如常。以前的人，为了各种理由，或根本不为什么理由互相残杀，无所不用其极地使尽各种手段。
有时这本书似乎变成翌晨早报的解毒剂。每天报上写的那些犯罪事件，让人很容易就下结论说，人性的丑恶正在空前急遽地恶化，世界末日来了，我们都要下地狱去了。当我看到这本书上的记载，几世纪以前的男男女女也是为了几个钱或为了情爱自相残杀时，我可以告诉自己，其实我们并没有变得更糟，我们和以前一样好。
然而在其他的深夜里，这个发现带来的不是放心，而是绝望。我们从古至今都一个样。没有变得更好，也不会变得更好。历史上因我们的罪而牺牲的人，简直是死得轻如鸿毛，我们回报以更多的罪恶，我们的罪恶之源永不枯竭。

偶然在《小说月报》上看到叶广芩的《豆汁儿》，喜欢那种沧桑敦厚之气，于是又找到她很早就出版过的长篇《采桑子》，不显锋芒却自有骨力。我不怎么爱读写老上海的小说，但非常喜欢写老北京的，张恨水凌叔华林海音，虽然言辞笔触有厚重有通俗有清稚，但勾画出的人事都普遍要苍凉劲健些，至世俗处也间能读出肃穆韧挺之感，老上海与之相比，多了格调，少了气派。好比同写末世浮生，海派是“小怜玉体横陈夜”，京派则是“荆棘铜驼帝子家”，我的审美偏好于后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