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静和,间作微雨,宜读红楼。
我自己有两套,可惜都丢在老家了。一套是小学时候父亲给买的人文出版的三本一套,封面是淡褐色,白色的绣像画,却萎缌(应为草头)如豆芽菜一般,因之十分不喜;另一套是父亲自己从前藏的三家评本,比较老的本子了,还是繁体竖排的,好处是让我没办法不细读。
三家,分别是护花主人王希廉,太平闲人张新之,大某山民姚燮。他们的点评现在看来,其实殊无意趣。
姚氏爱编时刻表;王氏是打着中立幌子的拥薛派;张氏更离谱,声称自己在仔细研究之后发现全书其实是在宣讲易道的,是“抑阴而扶阳”的,主张把宝黛诸人不必当作人看,只当作道可也,实在教人啼笑皆非。
在图书馆头昏眼花找了半天,借回一套陈其泰的桐花凤阁评本,一套近人王瀣的评本。和从前看的评本不同,这两套不是足本,只是把有批语的句子挑列出来而已,好在原书还是比较熟的,基本很少眼生之处。
陈氏看起来是拥宝黛派的,不喜钗袭,说是“操莽一流人物”,并极力主张贾母是赞同木石的,比较现在某些大唱阶级说的人而言,算是高明的了。但我很不解他竟然又是十分讨厌探湘的,对于探春,大约是由于责其对赵氏太过无情无礼吧,并其才干精明全斥为“自作聪明”;对于湘云,则说她所谓的豪迈直率不过是粗浅迂鲁而已,可惜陈氏不能生于当世,否则倒颇可以与走火入魔的拥湘派周汝昌老先生大打一场公案。对于高续四十回,陈氏不甚满意,认为意思虽差强人意,但文采相去太远。又及,那个著名的“晴为黛影,袭为钗副”论点似乎也就从他而提出的。
值得一提的是,陈其泰极赞尤三姐一段,说是“如明皇挝羯鼓以解秽”。
王瀣比较起陈其泰来,那就更是彻底绝对的拥林派了,认为宝黛俱有仙骨,宝玉清而奇,黛玉清而不奇,所以二人如能结合,则既能应付好俗世生活,又可不损其风操;而宝钗则是俗入其骨,满纸俗语,不堪入耳,对于袭人更是憎之无已,甚至有“如此贱婢,杀之尤嫌污吾刃耳!”之句。我虽然算是博爱派中的半个拥林派,也觉得这样的话太过激了,很明显可以想像出王瀣当时切齿之态。
对其本家王希廉,王瀣是非常不客气的,每回后都单列出一些护花之评以否定之,对于那些称赞钗袭诋毁宝黛的话,都责之为“瞎话”“混话”“扯淡”,对于某些无味而自得的评语则讥之为“何用你说”“只你聪明”,譬如识分定情悟梨香院一节,贾蔷买了个会演戏的小雀来讨好龄官,护花在此评说是与前面黛玉教鹦哥念诗的映衬,王瀣对此极不为然,甚至说出“何处可见映衬?狗吃屎亦你吃饭之映衬耶?”这样失态的话来;对于护花对“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一节评说“若非宝钗来,恐有不堪问处”,更是大为愤慨,说是王雪香自己满心污秽,“虎狼心,蛇蝎口”;护花是极赞袭人贤德的,王瀣则多次讥刺之,比如袭人以自己要走胁迫宝玉发誓“走正途”一节,袭人说若宝玉能改,八抬大轿来抬自己也不走处,王瀣评说“后无八抬大轿,你也走了”,又每常袭钗说宝玉“不学好”将来怎样怎样,被老爷打了怎样怎样,王瀣就颇不耐烦来句“干你甚事”,等等。
凡此云云,直似如今粉丝打嘴仗,虽无必定之道理,但热闹可爱,每每让我捧腹,足堪消夜。
读完了丹尼斯.莱尼的《神秘河》,广告说是什么“伟大开创”“纵横千里”,结果呢,故弄玄虚无甚新颖深刻的人性描画,作为中心事件的谋杀案亦是解答得勉强敷衍,甚至还不如戴维.鲍尔达奇《死神计时游戏》。
又及,我大俗人,读红楼,全不管大意情旨,只图人事纷繁有趣,看诸评论,亦只图热闹,跟顽童闹私塾一节中那些打打太平拳观观战者有得一比。因之又想起清人邹弢《三借庐笔谈》中一则:“许伯谦茂才绍源,论《红楼梦》,尊薛而抑林。谓林黛玉尖酸,宝钗庄重,直被作者瞒过。夫黛玉尖酸固也,而天真烂漫,相见以天。宝玉岂有第二人知己哉?况黛玉以宝钗之奸,郁未得志,口头吐露,事或有之。盖人当历境未亨,往往形之歌咏,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作为也。圣贤如此,何有于女儿?宝钗以争一宝玉,致矫揉其性,林以刚,我以柔,林以显,我们暗,所谓大奸不奸,大盗不盗也。书中讥宝钗处,如丸曰冷香,言非热心人也。水亭扑蝶,欲下之结怨于林也。借衣金钏,欲上之疑忌于林也,此皆其大作用处。杨国忠三字,明明从自己口中说出,作者故弄狡猾,不可为所欺。况宝钗在人前必故意装乔,若幽寂无人,如观金锁一段,则真情毕露矣,己卯春,余与伯谦论此书,一言不合,遂相龃龉,几挥老拳。而毓仙排解之,于是二人誓不共谈《红楼》。”又是一乐。
阅读(1097) | 评论(0) | 转发(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