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外话:白玫瑰,是本文的道具之一,但就像莎翁说玫瑰的名字并不影响那朵花的芳香一样,白玫瑰也不影响本文的立意。我对于草木特性所知甚少,承我父亲提点才知道玫瑰是常开的,深秋的玫瑰并不罕见,所以文中犯了一点常识性错误。换成什么花?还没有想好,等什么时候此文填完,就什么时候让它开放吧。
一八七二年的秋天是我一生中最不幸而悲痛的时光,我的妻子珍妮,那样一个善良娇小的妇人,在我们三十年结婚纪念日的野餐会上受了凉,转而成为肺炎,两个多月的病榻辗转,消磨去了她最后一点生气。九月初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那张曾经富于表情,活泼爱娇的面庞,在我的臂弯里永远地苍白了下去。我们没有孩子。我是一个鳏夫了。
十月末,我收到了安德烈的第三封来信:亲爱的乔治舅舅,我和最受您疼爱的小简,依然坚持邀请您到“鸦巢屋”来住上一个星期,七天的时间不会让珍妮舅妈担心和感到孤单的——往年一直如此,我们相信今年也不会例外。而且,您知道吗?格林家的孩子们回来了,三个都很漂亮,您一定会喜欢看到他们的。噢,对了,小简提醒我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格林家的花园里还开着玫瑰哪,不是暖房里培育出来的,是自然生长着的,在这个季节!如果您能立即动身的话,当你回家的时候还来得及往襟上别一朵今年最后的白玫瑰呢——这是珍妮舅妈最喜爱的花,不是吗?我们热切期盼着您的到来。永远爱您的安德烈,简。
折上信纸,心里一阵温暖,因为我的外甥和他那可爱的小妻子对于我深切的关怀,也因为安德烈的语气是那么平静诚挚而又满怀着深情,让我感觉到珍妮并未远离——在这种时候,刻板的同情和哀悼往往是最让人难以忍受的,于是我决定去鸦巢屋了。
女仆丽齐,一个胖胖的善良聪明的姑娘开始帮我收拾行装,她灵巧而整齐地折起一件暗褐色毛呢料的大衣,珍妮最喜欢看我穿它的样子,假使再往扣孔里插上一朵白玫瑰,那么,“亲爱的乔,您怎么能这么漂亮呢,您不该结婚呀,女孩子们全都要伤心死了!”——她会这样拉着我的手跳着叫起来,笑得像只快活的画眉。我的眼睛有些模糊了。
第二天十一点钟,我已经顺利地在前往汉普郡的途中了。这是秋天里一个理想的日子,阳光灿烂,空气清新,远至环绕着奥尔德肖特的重叠山岗,展开了一派乡村景色,蔚蓝的天空下分布着红色和灰色的农舍小屋顶,宁静美丽。安德烈的小庄园也是如此,一栋小而舒适的住宅,四周是年代久远的高大槐树,零落分布着几个鸦巢,又平凡,又温馨。
简正坐在门前廊下绣一方很大的桌布,当我推开小院的栅门时,她抬起头轻轻叫了一声,丢下活计朝我跑过来,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着光芒,她是个安静的有点羞怯的小妇人,安德烈第一次把她介绍给我们的时候,珍妮发挥本色地激烈拥抱亲吻着她,她却红了脸,紧张得快要晕过去似的。而现在,简显然已经成熟干练了许多,她抱住我的脖子,有点哽咽地轻声说:“哦,亲爱的乔治舅舅,您来了可真好。”我吻了吻这孩子富于同情心的温柔的侧脸,由她挽着胳膊走进屋里去。
“我们知道您一定会来的,您的老房间早准备好了。安德烈去温切斯特了,找伯恩韦尔医生”,简把茶杯放到我的面前,我疑问地看向她,“哦,不,不是,不是您想的那样,安德烈身体很好,我也一样。是因为安妮.格林小姐,她的心脏很差劲,每天都吃药,昨晚大家跳舞来着,安妮和她的未婚夫查尔斯跳了开场的两支,很慢,但很美妙,然后我们大家开始在一起跳,非常开心。可安德烈那么笨拙,老踩我的脚,最后我实在忍不住痛,退了下来,想坐到沙发上休息一下,我看见安妮也斜靠在沙发上,于是我跟她说话,可她始终闭着眼睛不回答,我走近去,发现她竟然晕过去了!”说到这里,简停了停,有点不好意思地接下去:“我很害怕,于是叫了起来,内维尔先生——他是安妮的哥哥——朝这边看了一眼,立刻跑上楼去拿来一小瓶淡黄的药汁,我帮着他给安妮喂了下去,海伦小姐紧张得脸都白了,跪在沙发边紧紧抓住她姐姐的手,而且又那么生气,我几次发现她狠狠地瞪着查尔斯先生,似乎在责怪他没有照顾好安妮,虽然我觉得这并不能怪查尔斯,因为大家都那么兴奋,而安妮从前也没有像这样突然地晕倒过,我想,海伦是太爱她的姐姐了。”简又停顿了一下,她太易于激动了,双眼亮闪闪的,她转过身去往茶炊里冲水借以平静心情,之后才继续说道:“后来安妮醒了,但脸色苍白得那么可怜,话也没力气说,海伦小姐一直握着她的手,把头埋在她的裙褶里,直到我们大家告别离开时也没有抬起来过。村里的医生去诺伍德参加他女儿的婚礼了,安妮的身体状况又绝不能经受旅途颠簸,幸好安德烈想到了伯恩韦尔医生,当老格林先生还在世的时候,他们曾经一起打过兔子,所以今天上午安德烈就带内维尔先生进城找他去了。”
我静静地听简说话,一边无意识地小口抿着茶水,从小我就有一个习惯,当别人给我讲述一件事情或一个人的时候,我总会立刻在头脑里清楚地勾勒出一个大致的情境来,在这场听来的舞会中,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一位心脏虚弱的小姐病倒了,如此而已,可是为什么我会有点异样的感觉呢?是因为某个地方,某个人,某种表情?这感觉似乎很强烈又似乎模糊不清。这时候简的叙述已告一段落,我刚抬起头来想问她一句什么,却发现正有人推开院门走进来,是一位很苗条很漂亮的小姐,她走得很急,一跨进客厅略一扫视之后便朝我跑了过来:“您好,先生,请您马上过去看看我姐姐好吗?她那么虚弱!您和我的祖父曾经是朋友,不是吗?请您一定让安妮快点好起来吧!”她太激动了,脸颊涨得通红,声音是那么地不稳定,仿佛随时都要哭出来似的。她开口之前我已经猜到了她是谁,因为她和我刚才想象中的那个人长得一模一样。我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她,简适时地走过来抱住了她的肩膀,轻轻地说:“亲爱的海伦,伯恩韦尔先生马上就到。这位是我们和你说起过的乔治舅舅,他刚从伦敦来看望我们,格林先生生前是很喜欢跟乔治舅舅打对家的。”海伦的脸更红了,皱着眉头又像歉疚又像恼怒般地绞着手指:“哦,天哪,真抱歉,先生,您看,我是太着急也太心不在焉了,安妮是那么难受,可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所以我刚才简直忘记了一切礼节,简告诉过我您要来这里的,只是我不知道会这么快......”,她愈加激动而语无伦次,我丢开了那个还没有出口的疑问和刚才的怔仲,安慰说:“小姐,我听说过伯恩韦尔医生的医术是很高明的,我也相信格林小姐将会很快康复。”海伦依然皱着眉头,烦乱不安地向我伸过手来,我轻轻握了握,它烫得吓人,颤抖着,手心里都是汗水。
虽然之前已经从简那里听说过了海伦对安妮的热爱,但我还是对她激动到这样的程度感到意外和惊讶。担忧,焦虑,害怕,这都是很正常的表现,可为什么在海伦身上还不止于此呢?那多出来的别种情感是什么?恐惧,愤怒,痛恨?我也说不清。但我感觉到使她这样痛苦的原因不仅仅是“安妮姐姐晕倒了”这样一个事实,一定还有些别的东西,我还没有看见它,但它切实存在着,通常人们把它叫做什么来着?真相,是的,就是这个词儿,可生活从来就不是一潭清水,而真相或许也永不为人所知。
简安慰着海伦,向她保证伯恩韦尔先生一定会在六点之前赶到的,海伦告辞走了,但她的样子并没有比刚才来的时候更平静安心些。当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曾经和妹妹艾妮斯一起用弹弓打那些停在杨树上的小麻雀,当我们跑过去捡它的尸体时,却发现它并没有断气,小小的翅膀徒然地扑楞着,黑黑的圆眼睛哀哀地看着我们,可它终于还是死了,不知到底是谁击中它的,但那之后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我和艾妮斯彼此互不理睬。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艾尼斯在安德烈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然后是我的妹夫麦克被他那头栗色的印第安小马摔断了脖子,而现在,珍妮也离开了——那的确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可是我为什么现在会忽然想到它呢?“已有之事,后必再有”,人会死亡消失,某些事情却一代代地重复了下去,是不是呢?是不是呢?简开始做一种醋栗糕,那种涩涩的清香味很好闻,我感到非常疲倦。我想我突然睡着了几分钟。
我梦见了安德烈,他很小,穿着白色的水手服,一声声地叫我,我答应了他,但他叫个不停,我很累,然后我便醒了。安德烈仍然在叫我,用他那一贯粗大的嗓门:“嗨,舅舅,您怎么睡着了呀!我知道您今天一定会来的,所以特地绕了个弯去‘六船夫’买了菠萝蜜酒,跟您一样,伯恩韦尔先生说他也好这个,他是个很可爱的老头儿呢——这也跟您一样!”安德烈笑着,他永远都是这么兴高采烈的样子。
简拨旺了壁炉里的火,转过身来问他:“那么,你是说伯恩韦尔先生晚上要上我们家来吃饭啰?”
安德烈走过去拉拉她的耳朵:“当然,我的小松鼠,不止是伯恩韦尔医生,还有格林家的人们,你也知道,厨娘玛丽又喝醉了,主人没空盯着她的时候总会如此,她女儿贝拉单只照顾格林小姐一个人都已经很勉强了,所以——,你不会不乐意吧,简?”
简当然不会,她总是那么温和有耐心:“那就去把贮藏室里拿块猪肉馅饼拿过来吧,还有,装一碟碎松子糖,海伦小姐上次说她很喜欢。”
“那么,老威尔金已经离开了,是吗?”因为我无法想象那个刻板严厉的老管家会容忍一个烂醉如泥的女人照管厨房。
“噢,是的,舅舅,”简一边同那个帮厨的小姑娘和着面粉一边回答说:“老格林先生病得很重,恶化的也快,当内维尔先生他们八月份从澳大利亚回来时,只刚赶上他的葬礼。所以您看,这样老威尔金就处于很不利的境地了,虽然我们大家都知道他是个忠诚的好管家,但很显然,现在的年轻绅士并不喜欢这种严厉拘谨的老派人物。内维尔先生,还有查尔斯先生,他俩很快就跟老威尔金格格不入,最后内维尔先生辞退了他,按照老格林先生的遗嘱给了他五百英镑,又多支了一年的薪水——内维尔先生其实是个很有教养的年轻人,但很遗憾老威尔金跟他不相投。”
安德烈端着馅饼和糖走了过来:“在谈什么哪,舅舅?”
“我们在说关于老威尔金......”
“啊,那个老保皇党人,”他大笑起来,“他太固执了。您还记得他怎样坚持逼迫着可怜的老格林先生禁酒吗?他是个好人,这没错,但问题是,现在的年轻先生们需要的并不是一座身板笔挺顶着雪白硬领的高效率雕像,你必须顺着他们,讨他们喜欢,老威尔金做不到这一点,所以——”,安德烈耸了耸肩膀。
“所以,就来了一个烂醉的玛丽吗?”
安德烈又笑了起来:“哦,乔治舅舅,您对乡村里的佣人们太苛刻了,玛丽算是不错的了,她喝醉的时候很安静,不骂人,也不偷东西——这已经很难得了。不过,您是在为老威尔金打抱不平啰?”
我没有作声,但我承认我当时的确有点这个意思。我喜欢老威尔金,他诚实,正派,聪明,是我所希望看到的英格兰国民的典范,可是,别人不喜欢他,说他落伍了,打发了他,宁愿用一个又馋又懒得女人!这一切让我很不痛快。我想,那个查尔斯先生一定是个蓝眼睛,轻浮狡诈的小白脸;而内维尔先生呢,则穿着花呢格子的外套,是个自大愚蠢的花花公子。
我是对的,但又并不全对。查尔斯的确很英俊,也的确很肤浅,是那种让女人们在结婚前争相爱慕而在婚后悔恨至极的男人。他从小在澳洲长大,缺乏英国式保守端雅的气质,代之以一种热烈但不稳定的浪漫做派,在这种浪漫里你找不到夜莺和十四行诗,所有的只是鲜花,糖果和几句沾沾自喜的机灵话,他整晚都在急于献着殷勤,宣称自己是多么羡慕“好运的安德烈”,因为“他的妻子简直就像童话里那个会盖糖窗蛋糕屋的小仙女”;又转过头去夸赞海伦小姐,我在用餐和谈话的间隙不止一次地听见他动用着“象牙”“钻石”“最甜蜜的山楂花”之类的词儿。
平心而论,海伦小姐是的确可以配得上这诸多赞美的。一件蓝色的长裙让她比白天看起来要显得柔和一些,脖子上松松系了一条黄色的绉纱薄巾,映衬着洁白的额头和嫣红的笑靥,还有那双在烛光里波光流动的眼睛,那微微上翘的鼻尖——假使我还在查尔斯一样的年纪,我想我会爱上她的。哦,不,我只爱这一瞬间的她,或者说我只爱这样一幅画面,当海伦小姐又露出白天我所看到的那种表情时,充满在我心中的不再是甜美和赞叹,而又恢复了那种强烈却模糊的不安。查尔斯和她说了句什么,她偏过头笑起来,那么羞涩那么兴奋,一缕棕色的头发滑下来,搭在眉毛上,俏皮地打着卷儿——是的,让我迷醉的就是这个瞬间——然后查尔斯抬起手要帮她拂上去,可是他没想到——我也没想到,海伦小姐突然举起一只手腕,生硬而暴躁地挡住了他,她的笑容迅速消散,那双黑色的眼睛里闪射着愤怒与懊恼:“噢,得了,我头疼,请您别再理我!”,从那以后直到告别回家,她很少再说话,坐在那里紧咬着下唇,也没再对查尔斯看过一眼。后者呢,只好在壁炉前像跳舞那样迈着步子有点花哨地晃来晃去,偶尔朝海伦瞟上一眼,若有所思,又好像全然心不在焉。
内维尔先生跟老格林先生长得非常相像,却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么自大愚蠢,简说的没错,他还算是个有教养的好心的年轻人(我想,辞退老威尔金一定是查尔斯那个小无赖的主意),但也并没有很高的天赋使他得以成为一个聪明正派的优秀绅士,在整个晚餐聚会上,内维尔并不多话,看起来迟钝而知足,但他无疑是个不错的兄长,在提到安妮的病情时,声音疲惫忧伤,而且我有些惊奇地发现他对心脏病方面的知识掌握地相当不错,和伯恩韦尔医生交谈时用了不少我很陌生的医学名词。从他们的话里,我大致了解到格林小姐的情况并不乐观,她已经相当衰弱,再也承受不起任何强烈的情绪波动。内维尔先生说他很忧心接下来的这半个月,因为下月十二号就是格林小姐的婚期,他但愿安妮能尽量平定心态度过这段让人激动的等待的日子,也希望不久后即将开始的甜蜜的婚姻生活能让安妮渐渐康复起来。肥胖和善的伯恩韦尔医生往嘴里塞了满满一口馅饼,嘟嘟囔囔地表示同意:“噢,当然,那是,一定会的。”我瞟了一眼对面那个翘起小指捏着杯柄的未婚夫,在心里说:“是吗?我很担心。”
很久没有闻到过中夜里芬芳的露水味道了,我在装满荞麦末的枕头上回想起老格林先生那张总是乐呵呵的红润的孩子般的面颊,生活对于他并不比对我更加宽容。格林夫人在很年轻的时候就过世了,而从小就寡言执拗的威廉少爷一意孤行搭上了去澳洲的轮船时才只有十八岁,五年之后他死于伤寒症,留下了三个孩子——这一切,老格林是在二十年之后才知道的,而这时候他自己也已经听到了天国的召唤,只来得及留给这三个格林家的孩子一张陌生的肖像和一笔尚算丰厚的遗产。三个孩子,迟钝友善的内维尔,苍白病弱的安妮,美丽但烦躁的海伦,还有那个带回来的未婚夫,那个漂亮的小公猫一样的查尔斯,老格林会喜欢他吗?如果是我,绝对不会把女儿嫁给他,可我根本用不着担心。我睡着了。
我睡得很好,在第二天早晨教堂的钟声里缓缓地醒了过来。这是一个深秋里的阴天,我穿好衣服走向窗边的盥洗架,简已经在水罐里预备好了热水。光线有点暗,我站到窗边刮脸,眼睛望着远处一丛丛羊齿植物,那金黄的颜色让我想起了一条绉纱巾,想起了海伦,想起她怎样极度烦躁地皱着眉头绞着双手,那种不安的感觉再度浮现出来。一阵细细的秋风刮过,很冷,手一抖,下巴微微刺疼。
早饭后我一个人去散步,在俭朴的乡村教堂后侧那一片萧瑟安静的湖畔草地上坐了下来,摸着下巴上那道浅浅的划伤,不禁有点失笑。我从前并不是一个喜欢胡思乱想的人,相反,这个词总是由我用来形容珍妮的,每当她在餐桌上说起诸如“天哪,老亨特爵士竟然系了条红领带,他一定是在向塔蓬斯小姐献殷勤呢!”或者“嗨,乔,小汤姆今天可要倒霉透了——我一看到他那张小撅嘴就知道了!”之类的话时,我总会不以为然地大笑起来,可是往往,三个月后,塔蓬斯小姐突然间变成了亨特夫人,而小汤姆呢,则被他妈妈揍得鬼哭狼嚎,因为他是那么嫉妒受到偏爱的小妹妹,往她脸上涂满了墨水。“天哪!”我这样惊诧地喊道,而珍妮呢,则得意地笑起来:“欧,可怜的乔,你看起来就像一只被噎住的麻雀,你总是那么诚实古板,没有直觉!”
直觉?我几乎跳了起来,那么,我现在这种突如其来的毫无根据的不安,是否就是珍妮常常所有的直觉呢?然而,我无从知道,因为珍妮,还有她的直觉,如今都在距离我那么遥远的某个地方。我非常难过。
一点半钟的时候开始下雨,我在房间里单独坐到晚饭时候,简和安德烈是那么的体贴,始终在客厅里静静地待着,偶尔低声交谈几句。
七点一刻,伯恩韦尔先生来了,非常高兴地接受了一大杯菠萝蜜酒的招待。他说安妮小姐恢复地很不错,可以吃一点水果羹,也能在海伦的搀扶下来客厅听查尔斯先生弹一些舒缓的曲子。“我从来没见过感情这么深的姐妹,特别是海伦小姐,她简直把格林小姐当做是一个受她保护的小婴儿,不允许任何人插手帮忙照看她!”也许是因为酒精的原因,伯恩韦尔先生被感动得简直有点哽咽了。
我们打了四圈牌,回到卧室已经很晚了。一夜都很迷糊,似乎总听见某个地方滴滴答答地响着,也不知是窗外下了一夜小雨,还是因为我把怀表放在了枕下。
天晴了,秋日的原野在经过雨水清洗润泽之后更显得明艳斑斓,窗外一株大梧桐的叶片在微风里莎莎响着,让人感觉即宁谧又舒适。
虽然昨夜睡得不很安稳,但在简的热咖啡和这早晨清新空气的双重功效下,我依然感觉到十分平静舒适。拿过一张本地报纸,很随意地开始阅读,乡村小报所惯用的那种夸张的一惊一炸的小道新闻更将我心中残留的阴影一扫而空。刚看完一则夸大其词的家庭纠纷闹剧,海伦小姐突然来访,安德烈和简去了镇上,只好由我来接待她。
海伦显得非常快乐,她一刻也不原意坐下来,始终不停地在我身旁来回走动,并配以热烈的手势:“乔治先生,我真高兴,真的,太高兴了!”昨天晚上睡觉前,可怜的安妮对我说:‘海伦,明早你来看我的时候带上一束雏菊好吗?’——那是她最喜欢的花了,你看我的这条纱巾,”海伦牵动着脖子上那条黄色绉纱薄巾说,“就是上个月她送我的生日礼物,难道它不像一圈漂亮的雏菊花环吗?因为安妮当时就是这么说的,‘用最可爱的雏菊花环装点我最可爱的海伦’”,她喘了口气,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我:“哦,先生,您该不会觉得我是在夸耀自己了吧?”
当然不会,海伦小姐无疑是很冲动的,似乎永远只受她自己那热烈固执的感觉的指引,但这种包含着深厚情感的冲动却让我十分感动。我朝她微微鞠了一躬:“我还没拜会过格林小姐,但我很荣幸已经很她在某一点上志同道合——用这串雏菊花环来映衬您是再合适不过了。”
海伦摇了摇头,大声说:“哦,不是,我没有那么好!但我很高兴能听到您那样说,因为您和安妮一样,都那么温柔,那么好心!哎呀!我又把话扯远了,我总是这样!刚才您怎么说来着?您还没见过安妮,是吗?那么,我能荣幸地邀请您,还有安德烈和简,今晚一起来我们家吃晚饭吗?这也是内维尔的意思——您无法想象,今天早晨,当安妮从花园里抱回一大捧鲜花时,可怜的内维尔是多么震惊,多么高兴哟!”
我开始有点摸不着头脑了:“那么,您是说,格林小姐亲自去花园了吗?”
“天哪!您看我,总是随着自己的胡思乱想走,就像安妮说的那样:‘把别人远远丢开自顾自跑了!’。是这样的,昨晚睡觉前安妮吻了我,让我帮她摘花,当时她显得很疲倦,我有点伤心地答应了她。今天早上我起得不算太早,因为我想安妮也需要多休息一会,可是当我下楼时,却竟然看见安妮正从外面走进来,抱了一大束带着露水的雏菊!而且她显得那么健康,那么愉快,对我笑着,有点调皮,但非常美丽!现在您明白了吗?其实她早就好了,昨晚做出虚弱的样子让我帮她采花,是为了在今天给我一个惊喜呀!我立刻跑过去抱住她,幸福得什么都不知道了。”海伦的眼里充满了泪光:“突然,我听到一阵清脆的响声,原来是内维尔——当时他正陪着伯恩韦尔医生用早餐呢,惊讶地把勺子滑下来砸着了盘子,伯恩韦尔医生呢,也张大了嘴,连叉子上的熏肉都忘记送进去了。后来,大家终于明白过来了,笑啊,跳啊,我从来没这么高兴过!”一下子说完这么一大篇话,海伦激动地满脸通红。
不知道为什么,我脱口问道:“那么,查尔斯先生呢,他也一定非常高兴吧?”
似乎有一小片阴影从海伦的面庞上掠过,但它倏忽不见了,依然是兴奋的笑靥与声音:“哦,查尔斯,当然,他怎么会不高兴呢?他应该高兴,他一定是很高兴的呀!”
我对海伦的邀请表示感谢并代安德烈夫妇接受了它,当我把她送到院外又折回客厅沙发上坐下之后很久,才发现自己的手里正握着一张报纸,却连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我一直在回想辨认拿片小阴影究竟是什么,伤心?恼怒?烦忧?尽管它很细微很迅速,但我知道我一定没有看错。
老格林家的房子是一幢有些陈旧但十分漂亮的小楼,带着一个非常可爱的花园,从而楼那间从前属于老格林先生的卧室房间的窗户里望出去,正好能看见那些葱茏花草和远处教堂后一片平静的湖水。
如果说之前我只是为了海伦对安妮的一往情深而感动的话,那么现在——在见过了格林小姐之后,我又完全理解并赞同了这一片深情。
安妮十分瘦弱娇小,这是可以想见的。她站在海伦身边,刚好能将脑袋靠在她的肩膀上。伯恩韦尔医生曾经怎么说来着?“像对待一个小婴儿那样”,没错,一个天真弱小的婴儿,这就是格林小姐留给我的印象,她那苍白的皮肤,淡褐色的眼睛,轻软的说话声,都给人一种半透明的感觉,一种正在消逝的感觉,尽管她今晚看起来精神很不错。海伦一直陪在她身边,并不像之前我所看到的那样冲动不安,在格林小姐面前,她出人意料地像是一个温和耐心的小母亲,这种有点奇怪颠倒的姐妹关系,让我心里泛起一点酸楚的柔情。
晚饭不敢恭维,看着面前冷冰冰的菌子汤和乌焦铁硬的烤肉,我不由得羡慕起伯恩韦尔先生那副来者不拒的好胃口来,并开始回忆和怀念古板却又效率的老威尔金,以及属于他那个时代的亮晶晶的盘子,雪白的餐巾,涂着香辛料的兔子肉。
饭后,伯恩韦尔先生问大家准备做什么活动,安德烈建议打几圈牌,不过内维尔先生拒绝了:“这样一来女士们要怎么办呢?况且好不容易遇上安妮这么好兴致,我们还是随她的意见吧。”
安妮的提议在大家预料之中,是小女孩子们喜爱的一种游戏——藏花。也就是几个人将做有各自标记的花混合在一起,然后随便抽取一朵属于别人的花藏起来——在制定的空间范围内,最后各人想办法找到那朵被藏起的属于自己的花。
于是大家一起走进花园里去。安妮轻轻挽住我的胳臂,尽管我知道她像一个孩子那样天真,那样喜欢与人亲近,却还是忍不住问道:“查尔斯先生不会很难过吗?”
她笑了起来:“先生,您不知道吗?下个月我就是查尔斯太太了,在晚会上,人们通常不都是交互伴侣的么?”那副故作老气横秋的模样让我的心微微刺疼,假使我有这么一个女儿......,可惜,这是太不切实际的幻想,查尔斯也没有那样的好运,能在这秋天美丽的黄昏挽住那位像画眉鸟一样美丽而唠叨的小老太太。
安妮折下一枝连开的三朵雏菊,递到我面前:“本来我一直用雏菊作自己的藏花的,它是我最喜爱的花儿,可是今天我把它送给您,因为我也喜爱您,一看见您我就想起了爸爸,虽然他在我的记忆里很模糊,但是您的样子总让我想起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接过那枝雏菊,斜阳正照出我和她的影子,我已经老了,而她,又是那样幼弱。
“你会常常想到你的父母,感觉不开心吗?我的孩子。”
“偶尔,当我晚上因为心脏的原因睡不着的时候,但平常都是很开心的。内维尔和海伦对我非常体贴,特别是海伦,虽然她很容易激动,性格暴躁,可每当我感到不舒服了,她就寸步不离地照顾我,妈妈去世以后更是如此。还有查尔斯,”安妮的脸在夕阳的余晖下映照出一点红晕,“您知道吗?他曾经是内维尔德同学,不过那时很久以前了,直到八月份我们来英国时他们才又在船上重逢。他可真漂亮,又那么风趣活泼,大家都喜欢他,是吗,先生?”她充满期待地看向我。
我只能干巴巴地回答道:“查尔斯先生确实非常英俊。”
安妮的脸更红了:“所以呀,当他接受内维尔德邀请来这里做客的时候,我跟海伦都别提有多高兴了,不过我们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在半个月后向我求婚!您无法想象我当时有多惊讶,又有多幸福!”她把我的胳膊抱得紧紧的,“内维尔开始不同意,因为他觉得查尔斯不够诚恳,他不相信查尔斯真正喜欢我,可是后来,后来我病了,”说到这里,安妮有点羞涩,“内维尔答应了他,不过尽量地把婚期订得早一点,因为大家都认为结婚会让我更加快乐更加健康起来!”
“那么,海伦小姐呢?虽然我知道她最大的愿望就是看见你幸福地生活,但毕竟嫁人之后你们就会分开,她不是很伤心吗?”我从前很少撒谎,但在问出这样一句别有用心的话时,却并不显出丝毫紧张,我发现自己和珍妮越来越相像了。
安妮的声音有点黯然:“海伦是很伤心,那段时间老躲着不愿见我,贝拉告诉我她一个人偷偷哭泣,我很难过,告诉她如果我结婚会让她这么痛苦的花,我宁愿不嫁给查尔斯。但是海伦很生气,说贝拉是个”无中生有,喜欢造谣的小丫头“,她很高兴我能嫁给查尔斯,还说一定要做我们第一个孩子的教母,这可太好了,是吗,先生?”
我肯定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观点,虽然我觉得这一点也不好。
“那么,现在折一朵您最喜欢的花儿送给我吧!”安妮仰起脸说道。
我想起了安德烈的那封信:“听说这里还开着玫瑰,是吗?”
“是的,很少见,对吧,在这个季节里!不过并不很多,只在那边的篱笆旁开了一小丛,可是,”安妮有些失望地看着自己那件白色的裙子,“这衣服太长了,我怕不大容易走过去呢!”
我让她留在这里等着,然后一个人朝篱笆走了过去。
那里的确开着一小丛白玫瑰,在暮色里静静地绽放着娇柔的花瓣,我俯下身去正要挑选一朵,忽然听见左边一丛茂密的灌木后传来一个女人低低但激烈的说话声:“查尔斯,我告诉你,这样不行,我决不同意!”很熟悉的腔调和语气,是海伦。
“亲爱的,来不及了,都怪内维尔,总是说什么尽快尽早,我下个月就要和她结婚了!这样会幸福吗?不会!这一点难道你不是和我一样明白吗?”查尔斯的声音像一条潮湿蠕动的蚯蚓,“当初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向安妮求婚,但现在我很清楚我爱的是谁,我也相信这决不是我一个人的妄想,不是吗,海伦?”
有一小会儿的停顿,海伦没有说话,但我可以想象得出她又在激烈地绞着双手。我盯着一朵洁白饱满的玫瑰,但没把握能将它悄无声息地摘下来。
查尔斯的声音更低了,非常温柔,让我想起一只在夜间行走的阴险的猫:“我已经准备好了,就今晚吧,她今天的情况看起来很不错,当然,我会非常小心地跟她说,十一......”
“不!我决不允许!”海伦切断了它的尾巴,随后是匆匆离开的脚步声。
短暂的沉默。“见鬼!那也只好这样了!”,那只猫终于轻轻地溜了开去。
(待续,非恶意无限期大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