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詩的幾句話

大約幾星期之前，和破碗同學在MSN上聊了幾句。 其中我問她， 何以近來不曾寫詩。 她說，她的作詩功能好像壞掉了。  我說，我從來不曾有此功能，但讀詩的功能壞掉好多年了。

這不是無病呻吟。 大約從2006年起，凡是帶有沉思意味的文字， 如老莊、淮南， 如海德格爾的著作， 如所有的古典文學作品， 我幾乎都讀不進去了。 老莊、淮南、列子、文子等書，我僅僅還能夠從“學術”的角度去研究它們而已，至於涵詠與沉思，早已沒了那份心境了。 當初身在學校的時候，酷愛讀近代詩，苦恨看不到陳石遺編選的《近代詩鈔》；去年我從kongfz上競拍到了一套商務印書館線裝兩函二十四冊的《近代詩鈔》，只不過拿來翻了翻，讀不進去了。《碩果亭詩》久不見出版，今年出了一本《李宣龔詩文集》，點校者黃曙暉先生贈了我一本，翻了翻就丟一邊了。

大約是和破碗聊天之後，基於一種要驗證一下自己是否就此不能沉思的心態，我開始讀詩。 首先，我把《四部叢刊》之《李賀歌詩編》DJVU文件拷貝到手機上，上下班以及其他空閒時間讀，並採用了此前極少採用的方式——背誦。 《李賀歌詩編》我翻閱了兩遍，將所有以前曾經熟悉過、可能記誦過的詩，重新記憶。 翻閱兩遍之後，信心倍增：我只是被生活庸俗化了，此一功能並沒有從物理上閹割掉。

從李賀詩入手（李賀是我最喜愛的古代詩人之一）， 讀《樊川文集》， 讀唐代的其他人作品。 我最喜歡記誦的，當然是杜詩。 不過二王本杜詩，雖在續古逸叢書中收錄，然而電子版本是我自己用相機製作的，清晰倒是清晰，只是有頁面不居中、尺寸太大等問題，遠不如讀專業人士製作的《四部叢刊》之《李賀歌詩編》來得賞心悅目。 等將來經濟條件稍好轉一些，也許我會考慮買一台掃描儀或掃描筆，畢竟網絡上的電子書資源，遠遠不能涵蓋我所有的紙版書。 如張玉穀《古詩賞析》，就找不到一個掃描文件。

我翻出來自己曾經很喜歡讀的一套唐詩選集：《全唐詩精華》。 這套書，除了擁有一個俗氣的名字外，還有莫名其妙的註解，舛錯百出的校對，實在不算什麼好書，而且還是簡體字的。 但它有一個優點：選詩多， 約3000多首。 作為一個非專業研究古典文學的讀書人，長期以來我一直納悶，為什麼唐詩、宋詩、宋詞這樣的領域，沒有人編選大型的選本。  要知道，大型選本是讀書人首選啊。 除非你從研究的角度出發，否則你根本不可能拿一套《全唐詩》、《全宋詞》來讀。 不管唐詩、宋詩、宋詞多麼輝煌，《全XX》之類的總集，必然泰半都是平庸之作。 這是毋庸置疑的。 以唐詩為例，收詩約5萬首（不算《補編》的話），只有研究者才需要這種鉅細靡遺的總集。

對於一個不是專門研究唐詩的人，你有什麼可以讀的選本？ 答曰：無。 這就是現狀。 對於只是偶爾想附庸風雅的人，倒是有不少《XX鑑賞》、《XX精粹》、《XX300首》之類的書。 我想，如果我是程千帆、馬茂元、莫礪鋒這些人，我一定要編選一套唐詩選本，選詩約5千首左右，以作品影響大小為標準（不以編選者認定的作品優劣為標準），哪怕像韓愈的《拘羑操》這種垃圾作品，因為它有著不管是正面還是反面的影響，也須選入。 這樣一個選本出來，使得讀者一書在手，便能約略窺得唐詩的全貌。 同時，校勘精審一些，註解可以約略一些（但不避重複）。 當然了，必須用正體字，這是常識。

其實，手中相當於兩部《現代漢語詞典》大小的《全唐詩精華》，雖然校對不精，雖然註解亂七八糟甚至胡說八道，但鑑於它收詩多至3000首，這些都是可以容忍的。 唯一不能容忍的，就是簡體字。  簡體字已經在大陸到了什麼樣的通行程度？它不但變亂了貴國的通行文字，而且變亂了貴國從古至今的幾乎所有傳世作品。 我敢打賭，即使你隨機選取100個文史專業的人，讓他們讀出葉适、高适、洪适的名字，至少一半以上要出錯。——別跟我說什麼茴香豆之類的廢話，且看柳永同學的一首艷詞：

师师生得艳冶，香香于我情多。安安那更久比和。四个打成一个。
幸自苍皇未款，新词写处多磨。几回扯了又重挪。奸字中心着我。

我知道你喜歡這種調調，但是請問，你能用簡體字解釋一下“奸字中心着我”什麼意思麼？ 不能的話，至少就古籍領域的簡繁體之爭，以後就免開尊喙了吧，OK？

然而事實是，簡體字已經入侵了幾乎所有的古文獻、文學領域。 前幾天我得知陳石遺《宋詩精華錄》由上海古籍出版社重印了，於是跑到書店裡去找。 店員幫我翻箱倒櫃找到了——簡體的！ 依我看，你們不如翻譯成英文、或者世界語再出版好了。  中國的出版業之可悲，在於缺少讀者，尤其缺少高質量的讀者。 民國商務印書館之所以能印行《四部叢刊》、《續古逸叢書》、《正統道藏》、《叢書集成》這些巨製，最大的原因就是，它擁有為數眾多的高質量的讀者。 不過，也許我對社會太苛責了，誰知道過幾年會不會人人都看電子書、連出版業也一併消失了呢。

忘了誰說過：你想做好一件事，不管是多小的一件事，都不得不自己動手。 既然學界沒有人編選可讀的選本， 作為票友我又無此資源、精力，那麼退而求其次，我計劃依著《全唐詩精華》的選目， 從電子版的《全唐詩》中，一首一首的拷貝、粘貼在一個PDF或PHOTOSHOP或DJVU文件中。 從而有一個至少校勘還過得去的、至少是正體字的《全唐詩精華》。 也許將來會打印出來，但目前我只想用電子版。 如果我實在沒有時間去做這件事，就花錢請一個學生朋友來做——事實上，沒有比這種基礎工作更鍛煉人的了。 由此想到一個我想不通的地方。 例如當今通行的各種“整理本”古書，如“新編諸子集成”、“清人注疏十三經”之類， 往往很多排版上的訛誤， 如果我是教授文獻的老師，我會要求學生拿著底本，至少校對一部分章節。 我堅信這樣的作業對於文獻專業的學生，是無與倫比的鍛煉。 （當然，現狀是，作為一個幾乎沒多少時間的人，我想讀什麼，都得自己動手校：參考本節第一句）

唐詩我讀的不算很少，但大部分讀詩的時間，都花在了近代詩上。 比例是， 近代詩 > 宋詩 > 唐詩 > 漢魏六朝詩 > 詩經 > 清詩。 金元明詩興趣不大，楚辭倒是讀的很勤，大約是太喜歡《補注》了。 這都是N年前的事了。 今天不免有些後悔，至少短時間內我不會再讀近代詩了，而會將精力放在唐宋上。  昨天和說劍生兄通電話， 我說自己讀了《李賀歌詩編》云云，他表示不解，認為我既然時間有限，還是應該專注在諸子學上，而不是讀什麼李賀——我已經不能認同這個觀點了，第一， 還是那句“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為之猶賢於博弈； 第二，此生顯然已經不可能有任何成就了，不如書海泛舟，“縱一葦之所如”。何況“縱然一夜風吹去，只在蘆花淺水邊”，讀詩，也未算偏得十分荒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