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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4-10 13:10:52
书生身后
张中行
一个同出入红楼的同学作古,遗物不少,单说书,估计有若干万
卷。占房间不少,下代不治这方面的学问,又没有藏书兴趣,听说,如
何处理就成为难题。我一生滥竽书生之林,师和友,很多人身后也会有
这样的难题。忽而想到这种难及其处理,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一时竟扩张至于“朝闻道”之道,也就不免有些感慨。感慨之最重者是
想到梁元帝的江陵之火,十四万卷毁于一旦,他会不会回顾昔年之聚,
慨叹何必当初呢?
梁元帝的火攻是主动的,其所得是一扫光。一扫光的善果或恶果还
可以来自外力,大革命的抄,然后是或火烧或运走,其彰明较著者也。
关于这样的一扫光,一个早已作古的朋友曾有妙论,是这样的扫必有一
大善果,可以使书生清醒,接受佛门的万法皆空,再见到所谓好书能够
变热为冷,望望然去之。
这是推想书生如禅门古德,也能够顿悟。估计过高了!其实是除非
如刘盼遂先生,人随书去。至于书去仍有小命在的一群,时移世异,坐
在所谓书斋里吟哦几句不再拉去批斗,就必是旧病复发,见到书眼馋,
想请到自己的小屋里。常人说常人话,这不稀奇,甚至可誉为应然。盖
书生手里有书,正如农夫手里有锄镰之类,因为要用。用,买,就会积
少成多。又人之性,物有优劣,对于优者会生爱恋之情,于是,如果钱
有余力,就禁不住以钱易之,其结果必是积少成更多。
以上聚书之理外延为具体情况,或说书生聚书的情况,可以大致分
为三类。第一类是因用而聚,我有个熟人李君世中可以举为典型的代
表,买书很多,都是因为想读。第二类是(或主要是)因爱好而聚,我
的老友姜德明先生宜于归入这一类。第三类是买书,多数为用,但遇到
心爱而可以不读的,间或也买一些,备吟诵之暇玩赏。我的见闻所及,
三类之中,以第三类人数最多,第一类次之,第二类最少。至于聚书的
数量则比较难说,可以推断的只是,第二类必不少,其他二类因人而不
同。可以总而言之的是,书生而守本分的,或上升而至于呆的,如果不
早夭,都会存些书,也就都有身后书如何处理的问题。
情况(包括书的情况和身家的情况)千差万别,对应之道也就不能
不千差万别。最省事的情况是后继有人,比如清代的王念孙、王引之父
子,都是有大成就的汉学家,父作古,书依旧有用,自然就不会有如何
处理的问题。时至今日,事业和兴趣,上下代如王氏父子的已经很少,
因而不少书生作古,会留下书如何处理的问题。估计绝大多数人会同
意,有两种情况:一是人有大成就,二是书成系统或兼名贵,人作古以
后(也可在生前)书不宜分散,最好是捐献或折价,归某文化单位。例
不少,前者如梁启超、胡适等,后者如傅增湘(多藏善本)、马廉(多
藏小说善本)等。尽人皆知,无论人还是书,够这样档次的不很多。下
降,比如藏书上万卷或数千卷,其中并有些可资玩赏的,碰到如何处理
的问题,至少是理论上,有没有上策呢?
一种想法是及身散之。散于何处?只能说个原则,是宝剑赠与烈
士,红粉赠与佳人。赠与了,书得其所哉,像是功德圆满,可以常乐我
净了。但也会有困难,或说大困难,来自实际的,是心有余力的时候未
必忍心看着在身旁多年的典籍走出书斋。这样的古事说也说不尽,只说
我的先师孙楷第先生,体弱多病,晚年,书可说是已成为多余之物,可
是大革命中散了,切盼回来而落了空,就几乎精神失了常。所以及身散
之虽是个好理想,化为实际却大不易,如是,也就仍不得不面对身后的
问题。
若干年前,我谈过“身后”问题(《顺生论》第六○节),说人死
如灯灭,所有问题(财物、声名、情感等等)都是活人的,撒手之后没
有觉知,也就不再有问题。这样说,所谓身后问题,就当事者说,其实
是存于“意”根的身后问题,换句话说,是因为想,放不下,它才成为
问题。放不下什么?且浅尝,说书,是多年所集,所爱,想到将大变,
非己有,除非有庄子、慧能那样的修养,是很难忍受的。难割舍的感情
还可以转化为沉思:多年风晨雨夕跑书店,买到,持回,上架,每次入
目都高兴,原来最终是一场空!这样的沉思还容易更深化,成为慨叹人
生之不常,弱者雕虫,强者逐鹿,“生年不满百”,无论什么人,都不
能躲过一场空。躲不过是定命,会带来烦恼,如何对应?
儒家说“畏天命”,近于顺受,也就不想抗。佛和道都想抗,办法
不同。都知道外不能变,只得乞援于内功。佛家说爱染是迷,带来诸多
烦恼,要以悟破之。悟的境界是不再有俗世的情欲,无情,不爱,室家
尚可以舍,况若干卷书乎?想得不坏,缺点有实际的,是破情障大不
易;有理论的,是还珍视常乐我净,亦爱也,可见破并没有彻底。由是
否彻底的角度看,庄学的道家像是高出一筹,那是看一切为无所谓。
有,无,苦,乐,来则安之,都无所谓。与大智度比,这近于毕竟空。
可是也有缺点,或说问题,是“仰之弥高”,书生百分之百是常人,必
做不到。
君子思不出其位,还是说书生能做到的。这就要卑之无甚高论。
人,有了生,幸或不幸,排行入了九,守本分,就不能不读书,钻入故
纸新纸,行派生情,就不能不爱书。用,爱,就必致尽己之力买,甚至
省吃俭用,欠账,买。其结果是书断断续续走进住屋,入橱,上架,甚
至如十月的蟋蟀,“入我床下”。为书,如此费力,会有所得。举其荦
荦大者,可以有两种。一种偏于知,比如祖传,帝王都是奉天承运,视
民如伤,所以身为下民就应该歌颂皇恩浩荡,读书而真能明理,就知道
这都是骗人的鬼话,不可信。另一种偏于情,比如天假良缘,买到《花
帘词》,上有作者手迹,写完交代或检讨后烦闷,找出来,闭户看看,
也就可以化烦恼为菩提了。对于书,这样的态度,买,读,爱,并乐得
有所得,是“随缘”,用马祖、赵州的眼看是“迷”。用常人的眼看
呢?我们命定的书生,都是常人,就应该,或不得不安于常人,这也可
以戴一顶高帽子,是“率性之谓道”。可是说到“性”,是来于天命,
老之将至亦命也,这就又不得不面对身后问题,或意根中的身后问题。
我的想法,是也可以用“随缘”的办法来对应,化为具体是,已知人生
不过是这么回事,老走近,死走近,仍旧顺受。顺而受之,不怕,不悲
伤,也无妨称为“悟”。曾迷,也曾悟,是半迷半悟。这样的原则化为
行,现身说法,对于身旁的书,可先别亲(尊为师的,心爱的,伴随多
年的)疏(可有可无的),疏可以及身散之,亲则请它长此坐在举目可
见的书橱里。或曰,你只是半悟,有时还会想到身后吧?答曰,间或想
到,就默诵“身后是非谁管得,不如高卧看书橱”。此半悟半迷之道,
愿与未知数的同行共参之。
(《文汇读书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