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汉武大帝》已经有些日子了,一直用“沉淀思绪”来满足自己的懒惰。本以为过上几天,情绪就渐渐淡了,可事实上,这份激情越来越强烈的感染着我,终于令我拿起了笔,再一次刻画自己的心情。
我,一个痴迷中国历史的孩子,以简单的思维,清楚地划分着自己的好恶。于是,顶峰上那花雨缤纷的盛唐就成了我爱之切切的时代。在《梦回唐朝》的声嘶力竭中,思索长恨歌,无与伦比的繁华和强大满足着一个孩子小小的虚荣。随之而来的,是真挚强烈的三英战吕布,是潇洒飘逸的悠然见南山,甚至是风波亭外的潇潇雨歇。千年来的无数朝代是我手中许许多多的玩具,我选择着,把玩着。可那个与大唐并称的汉朝,却始终难以让我喜爱。当刘邦从鸿门的宴席上匆匆而退时,项羽愚蠢的温柔使我认定,这位净玩阴招的汉高祖之所以使天下姓刘,实在是因为他有一个并不出色的对手。从项羽到刘邦,再到汉朝,就这样一个简单的连续迁怒,使中国史上浓烈的那个“汉”字在我心中很淡。直到有一天,我看到霍去病墓前的那只安安静静的马儿。它在我面前拙拙地踩着一个匈奴,眼神轻轻的,不知看着哪里。我却惶惶然的敬畏着它无由的轻松。从那时起,这个朝代的伟大,开始令我窒息。
应该说,我并不了解汉武帝。印象中,他的爷爷和父亲联手打造的“文景之治”,以及李广、卫青、张骞、司马迁等一个个需要仰视的名字,更能使我兴奋。但连我自己都难以相信的是,很短的几天里,我甚至还没有完全了解这位陌生王者的生平,便已经深深地落入了他的情绪里。那不是他的豪情冲云,气吞天地。而是巨袖挥洒、仗剑而行的背后,一个男人的苦闷,因无限激情而生的苦闷。所以,匈奴可以逃过茫茫大漠,却无法逃出刘彻的苦闷;所以,数万贼首落地时,我从刘彻的眼中所看到的,不知应称作兴奋还是愤怒。这不是气量的问题,而是融在血中的激情永远在等待释放。武帝也许爱上了战争这种能够在短期内创造伟大功绩的行为,但我更愿意相信,两千一百多年前的这位伟大帝王所痴迷的,是迸发激情时的快感。上林苑的鸟兽们并不知道,十年的陪伴让刘彻把一切的激情强压进骨子里,然后膨胀着。我不敢想,激情释放后的他,是否更加苦闷。但这从收到放的过程,已令我欲狂。它的背后,是彭湃着永不能松开的激情。正因为此吧,即使我很想,却始终未因他的苦闷而哭泣,那些泪水已被激越的情感燃烧尽了。
父子,兄弟,君臣,敌人。这是一出纯粹属于男人的戏剧。永远激荡的,都是雄性的沉吟、怒目、吼叫、荣辱。据说刘彻与几个女人的故事被淡化了,但在铁血碰撞的巨大声响中,恐怕罗帐轻卷的儿女之若将汉史都写在竹简上,那么我希望这段历史用刻着隶书的精钢来代替竹片。因为这个时代才有了今天的大戏,而这部把阳刚张扬到极致的电视剧又将那个把阳刚张扬到极致的时代轰然举出,令后辈被祖先震撼。情这传承中所浸满的,是后人回首时的崇拜,是先人谈笑中的淡然,是一个民族的豪迈,潇洒与自在。本就难以引人注意。
这传承本身就是一份巨大的感动。
爱与仇恨,充满了整部戏剧,营造出巨大的感情气氛,每个人都展现着自己对不同情感的理解,也都被不同的情感羁绊、束缚、驱使。
茅舍外的长安细雨似乎连景帝的双颊也一并打湿了,他宁愿直接面对这天下,也绝没有勇气面对身后捧着毒酒的恩师晁错;未央宫外的雾气让武帝朦胧了,他更敢于正视这天下,但仍需看着忠良走向死亡。这一切,都由于那位双目失明却以心看世界的窦老太后。老庄和孔孟,传统与反传统,母子,祖孙,针锋。尖锐的对抗夹杂着真挚的亲情,使本该迸然而发的力量,变得柔软,变得收敛。最终,就像一顿午饭,自己慢慢消化了,最多剩下一个像饱嗝似的无奈。对抗的力量或许消散了吧,但渐渐凝聚在我眼前的,是动人的孝道,是最大限度的理解与忍耐。此时,我随历史一同释然了,一段足够令千万代后人景仰的时代的到来已经是必然。因为,它的领导者将国家稳稳的建在最朴素也最重要的道德之上,天大的事也不能动摇这个准绳。若没有这一原则,武帝时代至多只能称为壮烈。但事实上,它公认的代称是,伟大。
从脚下,一直西行。到达夕阳那里之前,有多少连绵的国度和家园。当张骞将目光从长安的宫闱中,从刘彻的博袖长袍上,转向无限的遥远时,他恐怕难以想象,这次坚定的探险所打破的,不仅是空间的壁垒,更是时间的阻隔。中国文明与欧洲文明的交流自此开始,绵延千年。当他从西域归来时,那是我唯一一次,不愿再忍耐自己的眼泪。十三年前,那支渐渐西去的节杖,今天终于又渐渐清晰了。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青年将军,赤足蹒跚而来。一个等待了十三年的王者,一个跋涉了十三年的使臣。此刻,两个伙伴之间的情感,早已突破了军国社稷,只有真挚的心灵才能承载。当张骞的泪水落下时,它将这座足以背负整个大汉历史的未央宫,震的嗡嗡作响。未央宫啊,这是你最雄伟壮丽的一刻吧,是最值得自豪的一刻。当你归于黄土,那泪水也融进了中华大地,那泪水更跨越了千年,在我的脸上肆意横流。模糊的混沌中,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模糊的混沌中,我竟感到了从未有的清晰……
战争,往往使人感动。在那种特殊的生存状态下,人们更容易抛开虚华,显出纯真。武帝的雄图霸业,将许多奇特的人和事塑造出来。以一股潜在的巨大力量,将一个时代的魅力从深厚的历史沉淀中抽离而出,慢慢地展现在后世惊讶的目光里。
“寇可往,我亦可往”。刘彻的豪气驱动着将士与战马,踏沙成雪,踏雪成焰。无数次的决胜千里中,一段段鲜明的个人命运,支配着我的情绪,令我像许多的前人一样,为差异巨大的人生对比而无奈感叹。让我很欣慰的是,最终我理解了历史,于是更欣然的面对它,不论是李广的百战无侯,还是霍去病的英年早逝。
在郁郁而终了两千年后,李广将军终于战死于沙场。艺术家用浪漫的思维填补了理性现实的缺憾。看着李广折剑于杀阵,我仿佛在为他扫墓,而这虚构的情节,正是手中的祭品。将军英灵不远,应该能得到慰藉吧。
与遥想李广相比,霍去病带来的思绪,是非常快乐的。与其迂腐小气的为他的早逝长吁短叹,倒远不如为这神奇的人生击节叫好。这段生命始终是高速的。弱冠的福将,头上戴着的却是汉家最灿烂神奇的一顶桂冠。他像神兵天降一样,出现在匈奴的朦胧睡眼前。其实,对汉武帝,对中国的历史,对千年的看客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快步迈上历史的舞台,快步走到了最中央,二话不说,一个旷世的亮相,技惊天下,然后匆匆而去,留给众人几千年的时间去回味,去传颂,去叫好。这般的人生,简直就是一个大玩笑,这样的玩笑,也只有上天敢开。一生的能量汇聚在一点上,全然爆发,那光芒到今天仍然从《汉史》中烁然而出,凌人的傲气依然锋利无比,削铁如泥。
巨大的矛盾使武帝时代本身就具有了伟大戏剧的潜质。从国家到个人,社稷的方针、战局的方略、人生的方向都在无数的矛盾中寻找着各自的位置。越是尖锐的矛盾,越能够找到一致的内涵。所以,激烈碰撞后的统一总能够开创伟大局面,发现真理。于是,两千一百四十年前,一个青年帝王在种种的矛盾中坚强前行,终于创造了彪炳青史的伟业。
这个时代首先改变的,是汉朝的气质。在刘彻之前,汉是一个女人,她美丽丰腴,而且拥有大量的财富。所以,即便是她再雍容华贵,富丽堂皇,但仍然是一个女人,骨子里总缺点儿钙。无为的老庄学说永远是淡淡的色彩,像极了中国水墨。而在刘邦和他的儿孙手里,却更像极了女子轻凝的眉黛。皇帝们对黄老之术顶礼膜拜,却还不如那个叫中行说的太监理解的正确。宦官受了气,跑到单于那里,成了参谋长。于是,对付异族的战争,实质上是长安皇城里,前宫与后宫的智力游戏。绕了一大圈,还是窝里斗,以外部战争的形式在解决内部矛盾。当这个汉人眼中最下等的奴才告诉单于,要守弱而不争强时,我目瞪口呆的像在听专家讲座。不知道中行说算不算第一个支援不发达地区的知识青年,但他的确给只知道用肌肉和金属解决一切问题的匈奴注入了哲学含义,狼的哲学。奴才在那边讲解哲学,长城这边的君王把守弱当作示弱,最后干脆成了服弱。于是,大汉最初几十年的形象无论多么光鲜,却永远透着两道通向遥远草原的车辙印,泥土里未干的,是一位位真假公主的眼泪。这些女性体现出来的勇气,令我敬仰。车驾后面扬起的那孤独的尘沙,绝对是那几十年里最壮烈的情景。
儒道之间的矛盾,在汉武时代显得格外尖锐。这治国之道的冲突,不可调和,也造就了汉朝最棱角清晰的一个转折点。
剿灭强虏的赫赫功绩与静静停在石碑上的《罪己诏》两两相望,描画着刘彻矛盾的人生。一个伟大的王者因战争辉煌一生,但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横谈纵论,指掌自在的天下,到最后,仅是宣室里那一幅地图,一张沙盘。用无数人的痛苦,最后赢得了谁的幸福呢?于是,晚年的武帝以一份空前绝后的检讨书,让自己获得了最大的幸福与满足,还有解脱。石碑上隐隐而出的勇气与他剑指漠北时的英姿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刘彻终于战胜了一切,包括自己。他能够也敢于否定自我,不再活在别人的舆论中,而是让刘彻活在刘彻的心中,让自己容得下自己。已创造的,何妨打破,只要碎片比花瓶更自在,足矣。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好大的气势,好大的场面,好大的虚荣心。再加上三千粉黛,这个皇帝的位置简直就是男人梦境中的至高点。于是,中国史上跳出来一大堆臭名昭著的名字,挤在一起交流享受心得。历史就像他们选妃子翻牌子那样,把他们统统翻到一边凉快去了。所以,在这个位置上成就伟大的帝王,肯定先是一个伟大的男人。在众人艳羡、觊觎、冒着血丝的目光里,在众人阿谀、婉转、喷着怪味的口气里,深深地品味着这世间最热闹的一场孤独。越是人声鼎沸,盛世辉煌,越是孤独的彻底。当霍去病的死讯传入宫中时,刘彻说,朕从未感到如此孤独。那时,汉家的战马正在焉支山啃着草;那时,汉武的功绩通天彻地,正是极致。这孤独,并不是因为走了一个百年可见的奇才,而是因为刘彻的心里,激情退去,剩下一片片的空白。他从头到尾导演着一出大戏,可越接近结尾,他越觉得伤心。于是在喝彩声响彻天下时,他默默地在后台想心事。不怕身边空无一人,只怕心里没有了伙伴的随从。刘彻,你是这样想的吗……
从西北的雪到南方的雨,心情一触而发,然后渐渐收起了。十几天里,引导自己,在历史的一小段隶书中跳跃。我究竟在寻找的,是刘彻,还是一个自己呢。这种朦胧使我莫名的惬意。令我最高兴的,是自己陷入了他的沉重,却发现了真正的轻松,浅浅的取了一瓢水,竟已是心旷神怡。未央的宫门吱吱呀呀的关上时,里面的君臣才刚刚展开了竹简。我的夜,仍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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