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BM是美国一流的企业,我们搞的是高科技……我看你,还是到哪个汽车修理厂去碰碰运气吧!”
1945年,年轻的王安在美国求学期间,曾想到IBM寻求一份实习工作。面试官员的这番话让王安羞怒,也许正是此事拉开了王安与IBM数十载恩怨情仇的大幕。
脱离计算器漩涡
1949年10月21日,王安向美国专利局申请了“存储磁芯”的专利。敏锐的IBM马上意识到这项发明广阔的商业应用前景,决定购买专利。
据史料记载,起初王安并不打算向IBM转让专利,但对于这项具备前瞻性的发明,当时并无其他公司感兴趣,而王安又急需创业的第一桶金。
IBM虽决定购买,但迟迟未敲定存储磁芯的专利费。1953年11月16日,双方终于达成协议。但两年后,IBM取消了原先拟订的提成费,并驳回了王安开出的250万美元的一次性购买费,并且提出该项专利为未决专利申请。
1986年,王安出版了一本自传《教训》
为避免陷入旷日持久的官司,王安不得不接受IBM开出的50万美元的价格。买卖虽成,但却没有形成情谊,而且强化了王安一生与IBM这一蓝色巨人对峙的信念。
王安用这笔钱在波士顿创办了王安实验室,并在1955年,正式成立了王安(Wang)计算机公司。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王安计算机公司研发成果累累,如卡片辨认机、自动打字机、无线电打字印刷机、记录带辨认机等,王安还成功研制出工程专用数字装置,如第一台纽约体育场数字显示记分板。
上世纪60年代初,王安公司成功研制了对数计算器,这种计算器的使用更加便捷,投产后,受到市场的追捧,1967年公司计算器销售额达到425万美元,是上个年度的8倍。王安公司股票也在这一年上市,上市当日,股票被股东们普遍看好,以每股12.5美元上市,当天收盘的股价竟高达40.5美元。一日之间,王安家族成为拥有账面财富达5000万美元的超级富豪。
70年代初,计算器市场竞争激烈,利润日渐微薄,加上大规模集成电路即将问世,使得计算器市场前景暗淡。王安经过分析,果断地决定放弃所有型号的计算器的生产和销售。十多年前,王安曾毅然决定下马传统产品磁芯的生产,成功转型,但那时是船小好掉头,此时计算器销售额已占王安公司营业额70%以上,王安第二次转型会成功吗?路又在何方呢?
1986年,《中国计算机报》对王安公司的报道
曾让IBM掌门人昏厥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不告诉我?”
1971年11月,王安公司推出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文字处理机,引起新闻界的高度关注。史料记载,当时因心肌梗塞住院的IBM掌门小托马斯·沃森看到报纸上的这条消息时,马上便昏厥过去了。
王安公司1987年在《中国计算机报》上刊登的广告
王安选择文字处理机做转型突破口经过缜密的市场调研,他派出一批人马,深入公司和企业进行调研。调研人员调研期结束后向他提交了一份报告,向他揭示了一个被人忽略的事实:在当时美国稍微成规模的企业中,企业在车间里的设备投入,平均到每个蓝领工人头上,都在数万乃至数十万美元之间,而办公室的文秘人员,其标配的固定设备是数十年不变的、价值才几百美元的打字机,这导致其工作效率低下,同时其任务又比较繁重,大多数的文秘人员叫苦不迭。
当时,美国经济也在转型,制造业比重在下降,服务型的第三产业在急剧增长,坐办公室的白领人员的数量在增加,办公设备需求正浮出水面,广阔的市场情景在王安面前清晰地展现出来。
王安看完报告后,随即决定在文字处理机和软件系统上投入大量研发力量。
1975年,王安公司首次推出了世界上第一台具有编辑、检索等功能的文字处理机,这种文字处理机可在屏幕上直接显示文字,可用键盘快速修改文稿,能像普通打字机和印刷机那样印制文件。
王安的文字处理机给当时的办公室带来一场翻天覆地的革命,从美国白宫总统办公室到企业、机构的办公室,王安文字处理机受到了秘书和专业人员的广泛欢迎。王安公司利润直线攀升,1977年,王安公司营业额首次突破1亿美元大关。
1979年,一家叫Micropro的公司推出文字处理软件WordStar,第二年另一家公司推出Word Perfect软件。这两种软件与王安的文字处理系统完美匹配,有利地推动了王安文字处理机的销售。
IBM公司当时深受美国《反垄断法》制约,无法对王安进行全面反击,只是固守着利润丰厚的大型机和小型机领域。
王安说:“我的成功之道与其说在于天赋,不如说在于通情达理。所谓通情,就是通晓美国国情和世界计算机行业的行情,达理则是明察市场经济发展的规律和原理。”
在企业决策上,王安主张简单明了,不喜欢一批人搞繁琐的论证和推演。他认为,一个技术问题,不论多么高深复杂,一般都可以化为一种简单易懂的方式,而找到这种方式,往往也就找到解决问题的钥匙。在研究复杂问题时,必然涉及许多变量,要抓住多重矛盾中的主要矛盾,或者矛盾的主要方面,王安的多次正确决策都得益于他这种思维模式。
上世纪80年代初,王安携文字处理机市场取胜余威,全线出击,把总部搬到了马萨诸塞州的罗威尔市,建造了一个当时很先进的计算机制造厂,并大量吸收哈佛大学和麻省理工大学的人才,着手设计小型机产品,并成为市场上的抢手货。王安公司除了在美国本土设立了广泛的制造和经销网络外,还把触角伸向全球,在包括中国在内的100多个国家和地区设立制造、销售和售后服务的分支机构,成为大型跨国产业集团。
1984年2月间,美国各大商业报纸上,王安曾连续刊登过一则商业广告:“请让我们试一试,我们就会在阁下的订单上把IBM一风吹走!”
1986年1月,美国政府准备在全世界的美军空军基地上安装信息管理电脑系统。在公开招标中,有许多大型IT公司参加了竞标,其中就有IBM公司。最后,王安公司击败了包括IBM在内的所有竞争对手,一举中标,签下了为美国空军基地安装信息管理电脑系统的合同。这一合同总额4.8亿美元,比王安公司此前所得到的涉及金额最高的合同,还要高7倍。
恨意难消 不与IBM兼容
比尔·盖茨曾说,如果王安能再一次完成其战略转型,世界上可能就没有今日的微软公司,“我可能就在某个地方成了一位数学家,或一位律师”。
可是IT产业就是这样残酷,总是一代新人换旧人,让你能迅速成名,也能快速衰败。王安面临的这次重要转型机遇就是80年代兴起的PC新浪潮,当然王安的对手IBM、DEC也没有及时把握住。王安对苹果电脑公司在PC上的努力不屑一顾,他认为搞个人电脑是“闻所未闻的荒唐事”。
乔布斯的苹果电脑风光两年后,IBM醒悟过来了,迅速跟进(详见《i殇·外企志》系列之《始“乱”终弃,跳舞的大象不带PC》),急速兴起的PC市场把王安利润最丰厚的小型机和文字处理机挤出市场。
在严峻的挑战面前,王安醒悟过来,迅速组织研发力量,以最快速度生产出性能可靠、速度超过IBM产品的PC,但王安在执着的不与IBM为伍的信念驱动下,做出产品不与IBM PC兼容的决定。
此时原来保守的IBM反而采取了激进的开放政策,开放相应的技术标准,使得大量的PC兼容机厂商蓬勃兴起,这些PC兼容机厂商事实上也就成为了IBM松散而又有力的联盟,围绕IBM PC和IBM PC兼容机的应用软件相继被开发出来。3年后,IBM的个人电脑已经可以运行100多种软件,而王安的个人电脑却没有任何一种软件可以运行。
王安此时的对手不是IBM了,而是IBM 们了。王安力图打破这种局面,他决定釜底抽薪,在IBMPC的两大支柱上做文章。
据有关史料记载,王安亲赴微软公司,秘密会见年轻的比尔·盖茨,称“我这次来的目的是想邀阁下一同合作”,希望微软能够放弃与IBM的同盟关系。而盖茨却笑着说:“你的美意使我受宠若惊。其次,我与IBM合作得很好,没有什么大的分歧。而且,我们微软公司还很脆弱,还需要IBM的荫庇。”
而王安也没有争取到英特尔成为自己的盟友,其由头可能追溯至早年英特尔的格鲁夫对王安的一次拜访。当时,为了促销英特尔公司的产品——不是CPU,是一种存储器,后来成为英特尔掌门人的格鲁夫前往王安的办公室。格鲁夫把存储器样品放在王安的办公桌上,然后问:“您是磁芯存储器的发明者,对于这种存储器的应用有什么高见?”王安轻轻地瞅了他一眼,低头打开手上的信件,然后回答说:“如果你早先问过我这个问题,那你就不可能制造出这种部件。”这让格鲁夫感到羞辱,而且会谈期间,王安频频接电话,屡屡打断他们的会谈。
格鲁夫在会晤后填写的出差报告中写道:“我害怕的是我将被他那深沉的哈欠声所淹没。”
富二代加速企业衰败
“因为我是公司的创始人,我要保持我对公司的完全控制权,使我的子女能有机会证明他们有经营公司的能力。”
谈到王安公司未来的管理方式时,王安这样说。这表明王安不打算采用现代化企业“专家集团控制,聘用优才管理”的模式,而要延续传统的家族管理方式。
1986年11月,王安抱着“举贤不避亲”的态度,让36岁的长子王烈出任公司总裁,除了公司董事会里的众多董事和高管反对外,业界舆论也给王安公司贴上了“保守、落伍”的标签,这个形象对于一个新兴领域的科技公司很不利。而王安执意为之,接着又安排幼子考尼特·王做王安传播公司总裁,后又将其擢升为王安公司高管。
被寄望“虎父无犬子”的王烈没有交出一份合格的答卷,其实他早在执掌公司研究部门时就表现平平,1983年他宣布推出的十余种产品无一成功。
王列在用人上,没有继承父亲的驭才之术,没有安排好公司三大研发支柱——考尔科、考布劳和斯加尔。本来王安采取“分槽养马”的办法,让他们各自负责一个研制小组,互相竞争,推动公司发展,而王列却强调内部合作,要统一他们三个人的思想,但这根本是不可能的,这使他们先后离开了王安公司。
在市场经营上,王安公司“杀鸡取卵”的行为大幅提高了维持设备运行所必须的更换软件的服务费用,即无论谁购买了王安公司的大型机,都必须提前支付5000美元的服务费用,而以前这项费用只需1000美元。
王安公司与经销商的关系也在恶化,当这些经销商因为技术方面的问题用电话询问王安公司的工程师时,竟要每次收费175美元。
1983年就进入王安公司工作,后来成为思科CEO的钱伯斯回忆这段时光时说:“(王安公司)脱离了客户,各种利益照顾得不好。”
1989年9月3日,垂暮多病的王安下令大儿子辞职,并高薪聘请爱德华·米勒接任。米勒在处理财务问题上有较高水平,上任后,迅速缓解了致命的财务困难。但他对新兴的IT产业了解甚少,所以不能正确预测公司新产品的研制进度,也就不能成功地组织人力物力进行研发,无法促进王安实验室迅速推出新产品。“他们失败于没有接受开放系统,而他们一旦开始着手,又落后太多。”时为资讯开发顾问的特纳这样评价王安公司。
王安公司经营状况江河日下,大规模裁员势在必行。此时的钱伯斯已升至王安公司美国地区总裁的位置,他却必须要完成裁员4000人的任务,这使得他异常痛苦。他随即辞职了,在家赋闲了两个月,直至思科公司向他抛出了红绣球。钱伯斯多年以后谈及王安公司的裁员行动时称:“他们都是很优秀的员工,根本没有必要让他们的生活陷入混乱。”
黄昏时分
1990年3月24日,马萨诸塞州立总医院,王安去世。走之前,癌症的折磨让他身受煎熬,而自己一手辛苦创立的公司一蹶不振,则给他带来了巨大的精神上的苦闷。
两年后,1992年8月18日,一则新闻震撼了全球IT界:王安电脑公司正式向美国联邦法院申请破产保护。而王烈说过的“我们拥有30亿美元的年收入,决不可能垮台”言犹在耳。
1993年9月21日,王安公司宣布脱离破产法的保护,似乎有东山再起的迹象。但后来的发展证明这是回光返照。
1999年5月,王安公司被荷兰计算机服务公司GetronicsNV宣布以20亿美元收购。时任王安公司公司CEO的 Joseph Tucci称,合并后的公司将抛弃Wang的品牌。
《i殇.外企志》记者手记
美版“白帝托孤”未圆梦
1986年,王安出版了一本自传《教训》,总结了自己数十年的经验教训。但后人称,王安最大的教训是1986年之后几年的任人唯亲。
在中国念完本科的王安,血液里已浸透了东方文化的基因,其晚年安排儿子王烈接班的行为,美国人不好理解,但以中国人熟悉的《三国演义》中的“白帝托孤”桥段来解读,那似乎是人之常情。
以王烈的才情来说,虽非英才,也非阿斗,他曾在70年代末劝说父亲进军PC领域,由此可见“孺子可教”。如果放在有托孤辅佐传统的东方,王烈应该能够得到“顾命大臣”的相助,公司也不会那么快地病入膏肓。
可这是在美国,在IT产业,故事的演绎并不按东方剧本进行,王安想好了开头,却没猜到结局。《世界上最伟大的家族企业》一书作者David S. Landes,曾总结出成功的家族企业基本分布在三个领域:银行业、汽车业、传统能源行业,在这些领域,家族的声望和社会影响力可以传承,家族拥有的资源不会轻易被竞争对手夺走。“那些传奇式的族长,他们都是勇敢的企业家,自己做得很好,并最终创造了一个王国。”而他们的继承者只要做到不犯大错误地守成,就可让家族企业绵延不绝。
而王安公司所在的IT产业,则是一个飞速发展的领域,在这里,常人水平的守成,会被快速地淘汰。王安是一个世上罕见的集技术与经营才华于一体的天才,其麾下云集了一批性格各异、才能出众但又极难调理的人物,很少或者没有接触过东方文化的这批人,服膺于王安,但别指望他们会听命于才情平平的王烈,虽然他是王安的儿子。而王安公司最大的资产就是这批人,就是他们的才气。
如果说,王安在面向PC潮流的转型晚了一步,只是一个大级别的战术错误,还有扳回的空间和余地(IBM就演绎了这一幕),那失掉一大批难得的英才,才是王安公司的战略性错误。王烈说过“我们拥有30亿美元的年收入,决不可能垮台”,证明他没有认识到人才在IT企业里的重要性。
要知道,在王安公司里,一度人才济济,后来成为思科CEO的钱伯斯,当时在王安公司里,也只是一个地区公司的负责人。
王安晚年的任人唯亲,断了这批精英人才在王安公司升迁发展的念想,所谓“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
托孤梦转眼成空。
编者的话
“新闻是易碎品,但要把它当成艺术品去雕琢。”梅尔文·门彻这样说过。新闻除了当时记者的精深叙述外,还有一个外在的雕琢力量——时间。
在记录20世纪中期以来信息化变革浪潮的浩瀚文字中,有一些特质在熠熠闪亮,这些亮点不一定总是成功的荣耀,一些走过的弯路、失败的技术和品牌,同样是人类发展史上光辉的实践。记录他们一闪而过的瞬间,是本专栏开设的初衷。
让我们在这里重温历史,汲取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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