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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1-06 09:01:39
本文故事大约发生在1924年前后的上海。看来,那时“海归”的工作待遇也非本国毕业生可比。至于是否这通牢骚造就了中国现代历史上的一位“要人”,相信读者自有高见。
拖着疲惫的身躯,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法制经济部编辑陶汇曾先生慢慢踱进灶披间。
孩子的妈正在生火,听见脚步声,回头望望,习惯性地搭腔:“先上去坐坐,等一歇才好。”陶先生望着伊佝偻的背影,想着一个横草不拈竖针不动的大小姐,活活被上海的生活,逼得可以用一根柴做熟一顿饭!
上了楼,随意在架上抽了册书。傍晚的光线还算清亮,视线投在书页上,却像皮鞋在磨石的地面上走,一次次地滑开,总也站不稳。
饭香由远至近,陶先生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藤椅上。屋里渐渐暗了,孩子的妈喊了两声,不见回应,只好点亮了煤油灯。
“咋个搞起?”她用湖北土话问。
丈夫的脸色在昏黄的灯下分外难看,听见问,脸上肌肉动了几下,似乎想压住冲口而出的话,终于没有办到:“今儿我才打听清楚,所里的待遇是怎么分等的!”到底是北京大学毕业,陶先生总不肯打乡谈,说的仍是京腔。
见丈夫生气,陶太太不敢吭声,只把煤油灯芯捻小了些,于是室内更暗了。
陶先生也无需太太答话,只顾说下去:“像我这样,北京大学毕业而有教书经历,月薪八十元,用的是三尺长、一尺半宽的小桌子,坐一条硬板凳。桌上的墨水是工友用开水壶式的大壶分注到若干个小瓷盂中,一人一瓷盂。这你是知道的。”
“若是日本明治大学一类学校毕业回国的人,月薪一百二十元,桌子长到三尺半,宽到二尺,也是硬板凳。如果是日本帝国大学毕业,月薪可到一百五十元,桌子长到四尺,宽到二尺半,藤椅一把。桌上有水晶红蓝墨水瓶,另加一个五格的木架子。”
“若是欧美一般大学毕业回国的留学生,月薪达二百元,桌椅同于日本帝国大学。如果是英国牛津、剑桥,美国耶鲁、哈佛,那就是各部主任,待遇顶了天,月薪二百五十元,桌子上有拉上拉下的盖,除自己坐藤椅外,还有一个硬凳子,给访客坐。”
陶先生一口气说了许多,口有些渴,端起桌上的冷茶壶灌了一大口。陶太太赶紧接口:“孩子们都在下面等着,是不是……先吃饭?”
陶先生默默站起来。两人捻灭了油灯,下楼。
饭后哄睡了孩子。夫妻在昏灯下对坐。窗外已是全部的黑,隔窗与室内的黑相吞吐。豆点大的灯光努力撑开一圈光晕,却只能看清陶先生搁在桌上的手和衣袖,袖口磨出的毛毛的边。
“我来了半年,每月薪水都是主任单独给我,从来不知道别人的情况。”陶先生不想吵醒小孩子,声音低沉了许多。“桌椅待遇虽然不同,我总当是资格有先后,能力有大小,谁想到……嘁!”
陶太太面上浮出一点疑惑,忍了忍,终于问:“你不是说,王所长上个月还夸你,工作做得又多,又细?”
“谁说不是?他还说,周鲠生虽然是欧美留学,倒不如我这本国大学毕业生!当时我还想,所长真有眼光……谁知道所里是这个政策!我编了六部书,英文日文译了那么些稿子,凭什么就该他拿二百一个月?”
陶先生声音又大了起来,陶太太赶紧冲他摆摆手。
屋里又寂静下来。
过了一阵,陶太太怯怯地问:“我刚才听你说,每月月薪有八十大洋,可是你交到我手里,只有四十元。房租已经拖了两个月,小孩子也要吃些蛋肉才好。剩下的钱……”
“剩下的,喏,都换了这些!”陶先生一指满架的线装书、洋装书。“我又不会去赌、去嫖!”
“我晓得嘞,你要买书,但总可以少买几册,留一些钱……”
“太太,你不必说了!”陶先生脸涨得通红,瞳孔也放大了不少,他的声音又太大了:“我总不能在商务过一辈子。我要图上进!”
陶太太不敢同丈夫吵。两人默默坐了一阵,陶太太捻小了灯芯,自己睡了。剩下陶先生坐在暗夜里,一个人想心事。
七年后,陶汇曾先生回到了上海。这时的他,通用的名字是“陶希圣”。
他去武汉闹了一段时间的革命。再回到上海,脸面大非昔日可比。时局不平静,依然进了商务印书馆,这次却是总经理的中文秘书,待遇大变,“坐的椅子是四面转的。桌子可大了,长到六尺,宽到四尺,满桌的大玻璃板,右手边还有两部电话机。上下班且不用打卡。”薪水嘛,自然不用说。
陶希圣后来去北京大学做了教授。抗战时他选上国民参政会参政员,先随汪精卫去了南京,又潜逃回重庆,揭发汪被日本诱降内幕,再一变为蒋委员长的秘书,替委员长捉刀写了一本《中国之命运》。1949年前,他是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副部长,《中央日报》总主笔。
陶先生说过:他要图上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