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从天堂跌下地狱一样,他变得一无所有了。
那年冬天,他带着满身伤痕,离开让他不堪回首的省城,回到生他养他的故乡看望双亲,回到那个依山傍水的、母猪撒尿也可以绕三圈的小城。在一次同学的生日聚会上,他就认识了她。
她经营着一间小餐馆,能炒一手好菜。由于整天与油烟打交道,起先他觉得她总有一种腻味的。她长得很一般,人们见过后,也就忘了,倘若勉强能记起的,大概是她的笑吧,她很爱笑的,尽管笑起也不很好看。回到乡下,他并没多少地方去的,就有事没事的到她的小餐馆去坐。有时也借用她的餐具,煮一杯喷香的咖啡。她就很用心的在一旁看着他轻车熟路的将咖啡豆磨碎后放到精致的小锅里,细细的慢火缓烤。有如母亲照看婴儿一样,毫丝马虎不得。
即或坐在一起,他也只喝他的咖啡,她喝她的茶。她泡茶却没多用心的,通常把一撮很一般的茶叶放进茶缸里,先用开水泡开,倒掉头缸水,再泡上开水,如此而已,普通到不能再普通。他奇怪她竟能将那黄褐色的液体喝得滋滋有味。她奇怪他竟然将那如药汁一样的棕黑物质当宝贝。
一段日子后,两人竟混得稔熟了。朋友们就开玩笑说:“干脆合上天窗吧。”
他就真的问她:“你肯嫁给我吗?”
她羞红了脸,说:“你会娶我么?”
后来他们就真结了婚。
其实,他是赌气结的婚。他恨以前那个落井下石的女友。他就跟自己赌气说:“除你之外,我就不信娶不到老婆!”而三十多岁了,也真得成家了。而被朋友推入洞房,他才有丝丝遗憾:这是我的人生大事哪,我怎么就这么草率了?
她是真正爱上他了,她觉得他喝咖啡的样子很优雅,很绅士。
婚后,他依旧喝他的咖啡,不加糖那个,苦苦的、甘甘的、润润的,那种味儿从口舌一直沁到心里。他的咖啡豆是从省城买回的,是巴西产的豆儿。习惯了那个味儿,也就改不了。有时,他也叫她给他煮咖啡,她却无论怎样下功夫,也调不出那个味。他叹道:“南为桔北为枳乎?”也就不再劳烦她。而有一天,咖啡豆所剩无多了。他就叫她给买一些回来。第二天她就给买了回来。豆儿和他买的那个一样,味儿却截然不同。那个不是巴西产的咖啡豆,他只喝两口,就给倒掉了。吃惯茶叶蛋,就觉得其它蛋淡然无味了。他宁愿不喝!她无言的望着他,没说什么。他苦笑道:“这个味儿,还真不惯,你看,你看,口味都给纵坏了……”
她说:“我另外给你再买吧。”
他笑笑,不可否置的摇摇头。
那天晚上,她却打电话回来,说店里有事回不来,要他自己弄吃。那时他虽然有些不快,但自己一点忙也帮不上,也只有罢了。那晚他随便吃了点方便面,叹息起没女人就连饭也吃不饱了,独守空房竟也有一种思念的感觉。虽说回小城有一段时间了,但除了家和她的小餐馆,别的地方,他几乎没有去过。婚后,他就连小餐馆也懒去了。当然,她也从不叫他去帮忙,尽管自己忙得团团转。她想,他是习惯上大酒店的人,又怎能习惯咱这小作坊?
过了些日子,她却真给带回以前那个味儿的咖啡!
她说寻遍了小城才找到。他仍是笑了笑,那个味儿还是让他陶醉不已的。
他们并没有多少共同语言。早上,她给他准备好午饭,方便他用微波炉烤热吃,便到餐馆打点去,晚上才回来给他煮饭。他呢,上上网,玩玩游戏,千篇一律地用吉它弹那首《美酒加咖啡》。累了,就想和前女友一起煮咖啡的日子。每有闲情,他们便在门前的小花园撑起太阳伞,支起小圆桌——桌上的咖啡袅袅飘香,他饶有兴致的弹着“美酒加咖啡”。女友温顺如羊的依着他,飘逸的秀发将他扯得如痴似醉……
他就有了种要昔日重现的冲动。他将阳台精心布置一番后,等她下班后就把她叫到圆桌上,与他一起听音乐,“享受人生”。她望着那些让他如痴似醉的棕黑液体,犹豫的说:“我喝茶吧。我以茶代咖啡。”见他有些失望,就终于端起来呷了一口,却又一口吐出来,“不好意思,我不习惯这种味。我还是以茶代替吧……”
他无声地回到屋里。
日子就这样过了。他还是无所事事,百无聊赖。也有朋友给他介绍工作,他对工作没兴趣,却不时请些朋友到家里一聚,与他喝咖啡,瞎聊天。
她还是像往常一样打点餐馆,有时候也说挺忙的,就在店里留宿了。
还是她给买的咖啡豆。
突然就有个省城的朋友告诉他,说她在省城有了“外遇”。每隔一月半月,她就到省城找他一次呢。……他先是晒笑了,“她有外遇?她会有外遇么?”但朋友说得有板有眼,细想好像也真有这么一回事呢:她不是通常一个月就说店里有事,不回家过夜的吗?
他就翻看她的手机,查家里的电话记录,却毫丝找不到什么蜘丝马迹。难道他们一见面就直奔主题,平时也不多联系感情?虽然她并不是他十分心仪的女人,但毕竟是他的妻子,一起生活也有一段时间了,也有了感情。他害怕再一次被人抛弃哪!他就婉约的与她说了一些话,意思是要她不要跑省城了。她却听得一头雾水云深不知处。
她依旧我行我素。
他终于忍不住了。那晚她又不回家了。第二天,从外面回到家,她眼里布满血丝,一脸的疲惫。他就想她一定又到她的“那个人”那里了,就一把从她手中夺过提包,跟着扇她一巴掌:“告诉我,你昨晚去那里了?”
她惊惶失措的望着他,语无伦次的说:“去,去……不,没去那里,在……店里值夜。”
他吼道:“你骗我!我昨晚去过餐馆,你根本不在!”
她就哑了。
他仿佛捏住了她的死穴,越发气愤起来:“我看看,那个贱种给了你什么!看什么值得你千里迢迢去省城看他……”
说着,他疯狂地扯开小提包。然而,他一下子呆了,提包里装的根本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而是平时他用来煮咖啡的咖啡豆!省城那间熟悉的咖啡店的标签还没撕去,购买日期就是当天哪!他一下子明白了。
他颤抖着声音说:“你不是在小城买的吗?”
她忍着泪,像做错事的小孩摆弄着衣角,说:“小城那种咖啡豆你喝不惯……”
他满脸羞愧的给她抹去满面的泪水,轻抚那清晰了然的五个指痕。喃喃的说:“我真不是个东西……”
跟着,他泡上一壶她平时喝的茶。他给她斟上茶,也给自己斟上一杯,说:“以后,我不喝咖啡了。我也喝茶。”说着,就真的喝了,他觉得,茶也是苦苦的,甘甘的,润润的,也如咖啡。犹其是山里的这种茶叶,更让人回味无穷。
第二天,他便到她的小餐馆,与她一起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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