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槛外人”是《红楼梦》的一个极为重要的概念,而且是几个主要人物的哲学共名。
这一共名出现在第六十三回。读过《红楼梦》的人,都知道妙玉自称“槛外人”。这一回的回目“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写宝玉生日时,袭人、晴雯、麝月、秋纹四人,每人出银子五钱,芳官、碧痕、小燕、四儿,每人出三钱,共三两二银子,交给柳嫂子,预备了四十碟果子,单替宝玉过生日。有这些小人物、小知己替自己祝寿,宝玉喜得眉开眼笑,更有一个意外之喜,是妙玉给他留下一个祝寿的拜帖,上面写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这个孤绝傲绝的仙女般美女给自己下帖祝寿,可非同小可,该怎么回帖? 一时没有主意,便想去问林妹妹,路上正巧碰上妙玉的好友邢岫烟,这岫烟便告诉他关于“槛外人”的来历和意思:
岫烟听了宝玉这话,且只顾用眼上下细细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语说的‘闻名不如见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这帖子给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给你那些梅花。既连他这样,少不得我告诉你原故。他常说:‘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说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所以他自称‘槛外之人’。又常赞文是庄子的好,故又或称为 ‘畸人’。他若帖子上是自称‘畸人’的,你就还他个‘世人’。畸人者,他自称是畸零之人;你谦自己乃世中扰扰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称‘槛外之人’,是自谓蹈于铁槛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槛内人’,便合了他的心了。”宝玉听了,如醍醐灌顶,嗳哟了一声,方笑道:“怪道我们家庙说是‘铁槛寺’呢,原来有这一说。姐姐就请,让我去写回帖。”岫烟听了,便自往栊翠庵来。宝玉回房写了帖子,上面只写“槛内人宝玉熏沐谨拜”几字,亲自拿了到栊翠庵,只隔门缝儿投进去便回来了。
岫烟的释解没有错。妙玉自称“槛外人”,有时也自称“畸人”,两个概念相通。“畸人”是庄子原创的概念,“槛外人”则是妙玉的发明,但也是从“畸人”那里延伸出来的,所以必须先说“畸人”。在《庄子·大宗师》篇中有段话:
子贡曰:“敢问畸人?”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这也许是庄子伪造子贡的话,或者说,是借孔子弟子之口而说自己的观念:什么人才算是奇异之人呢?奇异之人就是不同于常人、众人而同于造化之天的人。所以就产生造化标准与社会标准的差异。以造化之天的标准看,其所谓小人物,在我们眼里就已经是君子了,而我们这些自以为君子的人物,在造化之天的眼里,只是个小角色而已。这也正是道眼与俗眼的区别、天眼与人眼的区别。
妙玉以“畸人”自居,便是以拥有天眼、道眼的奇异人自居,即自外于“世人”与“扰扰之人”,超越于众人、常人、俗人之上。不与世俗社会同流,而与造化共在。在庄子的理念中,“畸人”还得与五种高等一些的人划清界限,也得对他们有些超越。在《刻意第十五》一开头就说:
刻意尚行,离世异俗,高论怨诽,为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渊者之所好也。语仁义忠信,恭俭推让,为修而已矣;此平世之士,教诲之人,游居学者之所好也。语大功,立大名,礼君臣,正上下,为治而已矣,此朝廷之士,尊主强国之人,致功并兼者之所好也。就薮渊,处闲旷,钓鱼闲处,无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闲暇者之所好也。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道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
庄子这里讲五种人的五种立身态度:第一种山谷之士立身于砥砺心志,崇尚品行,超凡脱俗,嬉笑怒骂;第二种平世之士立身于仁义忠信,恭俭推让,洁身自好;第三种朝廷之士立身于追求功业,谋取功名,维护君臣上下秩序;第四种江海之士立身于隐居山泽,栖身旷野,钓鱼闲居,无为自在;第五种养形之士,更是远离世间,吹嘘呼吸,吞吐空气,像老熊吊颈,飞鸟展翅,只是为了延长寿命而已。这五种人,有隐者,有仕者,但都不属于“畸人”。在庄子眼里,真正的奇异之人,是真人、至人、圣人,他们“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不导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这种人的根本特征是顺其自然,尤其是顺其内心的自然,完全摆脱外物外形的牵制与奴役,不借助“仁义”、“功名”、“朝廷”、“江湖”等外在有形之物而驰骋于天地之间。前五种人的立身态度,虽有隐、仕之别,但都过于“刻意”(不自然),只重视外部有形可视的东西,而不重视内在无形不可视的心性。因此,这五种人即使隐逸于山谷江海之中,也不算真正得大自在。妙玉喜欢庄子,以“畸人”自居,说明她不仅是以隐居于栊翠庵当隐士为满足,而且是以超越隐者、仕者所确定的活动范围为自己的向往。她自称“槛外人”,除了岫烟所解释的超越“千年铁门槛”这一豪门贵胄的狭义之槛,还超越了广义之槛,这就是中国历代朝廷之士、山林之士、江海之士的价值系统和规范,追求一种与天地万物相融相契、与本真己我和谐一致的精神空间。因此,“槛外人”,不是朝士,不是志士,也可能不是隐士,而是走出传统价值体系,走出眼睛、耳朵等视觉有限性而得大自由、大自在的人。
贾宝玉格外敬重妙玉,称她是“世人意外之人”,知道妙玉给他送生辰帖子正是他也“有些知识”,即宇宙人生见解能够与妙玉相通。但宝玉还是谦卑地称自己为 “槛内人”,不敢与妙玉相提并论。其实,妙玉虽然自称为槛外人,但是仍然执著于槛内的等级之分、尊卑之分,如对刘姥姥和对贾母的态度就有天渊之别。生活态度太刻意,不仅茶喝极品,人也以极品自居,极品相太重,所以才有曹雪芹给她的“云空未必空”的判词,而宝玉虽然谦称自己为“槛内人”,其实,他倒是一个真正的槛外人,一个完全不同朝廷之士、山林之士、江海之士、养形之士的人。他不走仕途经济之路,不去争当朝廷之士,也不以隐士自居。他作为“富贵闲人”,不是刻意地把自己放入山林江湖之中,而是以“不二法门”即无偏执之心、无虚妄之念、无分别之心立身于人境之中,从执著于有形的外在色相转入宁静澄明的自然心性中,也就是本真本然的大自由中。他倒是真正做到“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红楼梦》的伟大成就,正是创造了贾宝玉这样一个 “槛外人”主人公形象。
在以往的评红文字中,我把曹雪芹所创造的槛外人形象视为中国“现代意识”的开端,视为了不起的现代哲学意识的黎明似的创造。
就在《红楼梦》产生的二百年后,即1942年,出身于阿尔及利亚的法国作家加缪的代表作《局外人》问世。这部小说的中心意识,被视为西方典型的现代意识。这部著作的英文译名为“The Stranger”,即异样人。中文译为“局外人”。无论是畸人、槛外人还是局外人,都是与常人、俗人、众人不同的奇异人,都是和古典、流行的价值形态格格不入的人。加缪的《局外人》震撼西方文坛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局外人”便成了现代人的代表性符号,其指称所涉便是现代意识。这部小说的主人公莫尔索,对其寄身的家庭、社会格格不入,对流行的价值观念、立身态度、行为方式更是不能认同,甚至对母亲的死亡也不在乎。在他看来,常人、众人所理解和追求的故乡、阳光、功名、幸福等,全是误会。他与庄子不同,并不退出社会,仍然生活在社会中,仍然与社会有密切关联,只是用一种反常规的态度与之关联,或者说,是以一种荒诞的态度和社会保持着联系。贾宝玉正是18世纪中国的莫尔索,清王朝时代的局外人。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加缪的《局外人》,也被译为《异乡人》。1972年王润华先生的中译本就叫做《异乡人》,此书由台南大华出版社出版。最有意思的是,加缪与曹雪芹一样,也在《鼠疫》小说文本中重新定义故乡。他说:
在这些堆积如山的尸体中间,在一阵阵救护车的铃声中,在这些所谓命运发出的警告声中,在这种一潭死水似的恐怖气氛以及人们内心的强烈反抗中,有一阵巨大的呐喊声在空中回荡不息,在提醒着这些丧魂落魄的人们,告诉他们应该去寻找他们真正的故乡。对他们所有的人来说,真正的故乡是在这座窒息的城市的墙外,在山冈上的这些散发着馥郁的香气的荆棘丛里,在大海里,在那些自由的地方,在爱情之中。(《鼠疫》中译本第338页,顾方济、徐志仁译,台北林郁文化事业有限公司,1994年版)
加缪在这段话里提醒那些丧魂失魄的人们,告诉他们只有意识到自己是异乡人才能得救,不要把闹着鼠疫的地方当作故乡,只有走出鼠疫之城的门槛,才能赢得新生。《红楼梦》的第一回就重新定义故乡,提醒众人不要“反认他乡作故乡”,也是在告诉人们,归根结底,我们都是“异乡人”。但是,曹雪芹的“异乡人”概念比加缪的异乡人概念更为广阔,也富有更深邃的哲学意蕴,加缪的故乡是“有”,是鼠疫门槛之外的山冈、森林、海洋与爱情,是理想世界中的清净地;而曹雪芹的故乡是“无”,是庄子的“归精神乎无始而甘眠乎无何有之乡”(《列御寇》),是无可命名无可稽查而姑且命名的灵河岸边三生石畔,其实是天人合一、物我会聚的可以让自己的生命敞开的澄明之境。所谓故乡,乃是灵魂的归属。众人以为他们的寄寓之地以及此地派生的关系是他们的归属,是衣锦显耀的地方,但曹雪芹认为无归属、无立足境才是真正的归属和真正的灵魂皈依之境,才是最可靠的家园。这个“无”,这个万物万有的发源地,这个天人相融相契的聚合点,这个可以把世俗的妄念、执著放到一边而可让自己的本真生命寄寓于充分敞开的地方才是最后的故乡。这个故乡不在世俗世界的槛内,而在这个世界之外。宝玉、妙玉、黛玉,她们虽然身在槛内,但灵魂却在槛外,所以他们既可称作槛外人,也可称作异乡人。
不管是局外人、异乡人还是槛外人,名称不同,本质只有一个,这就是异端。无论是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林黛玉、妙玉还是加缪笔下的莫尔索都是异端。只是异端的内涵即异端的反叛锋芒有相同处也有不同处。相同处是都不满局内槛内的现状,不安于局内槛内的生活,不遵从周内槛内的传统性、习惯性理念与思维方式。贾宝玉与莫尔索皆如此,两者相像得如此一致,莫尔索宣称:“这没有爱情的世界就好像是一个没有生命的世界,但总会有这么一个时刻,人们将对监狱、工作、勇气之类的东西感到厌倦,而去寻找当年的伊人,昔日的柔情。”(加缪:《鼠疫》第254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版)贾宝玉正是对当下世界的监狱(即八股科举等)、工作(读圣贤书)、勇气(文死谏、武死战)感到怀疑的人。正统世界没有真情,所以他要在另类中寻找真情。林黛玉就是“当年的伊人,昔日的柔情”。(作者)曹雪芹本身也是异端,他对当下世界也是绝望的,因此,他思念着当年的闺阁女子,用笔书写昔日的柔情。但是贾宝玉与莫尔索、曹雪芹与加缪面对的“槛”、面对的“局”不同。加缪的莫尔索面对的是西方的理性主义和基督教思想体系,他把怀疑投向人们正在崇尚的神性与理性,看破在神圣旗帜下的世界依然是无法克服的鼠疫泛滥的世界。他宁肯相信推大石上下的西西弗斯的荒诞,也不会把生命奉献给理性教条和神性教条。而贾宝玉面对的“槛”和“局”,则是统治中国两千年的道统,是槛内的窒息生命的科举制度、八股文章和男权社会,是争名夺利、巧取豪窃、纵欲滥情的泥浊世界。当槛外人,就是要置身局外,站立于泥浊世界的彼岸,质疑从来如此的道统秩序与僵化制度。那么,这槛外有存在之家吗?有另一意义的故乡吗?这又是槛外人、局外人必须回答的。曹雪芹和加缪找到的一个共同点是“情”,是当年的伊人、昔日的柔情。如果没有这点立足之境,也许都得自杀。其次,他们也都找到自己的本真生命,不过,曹雪芹比加缪找到的故乡和立足之境具有更深广的哲学内涵,这一故乡近有林黛玉等女儿的青春生命,她们天然和泥浊世界对立,也就是天生的槛外人。而远处还有青埂峰下、三生石畔等自然家园,更深处还有不可言说的无境无无境。除了身外故乡,曹雪芹还发现一个身内的巨大故乡,这就是“心”。这颗心,不是物性的心脏,而是主宰自身也主宰万物的真心、本心,它不是生命本能,不是工具和手段,而是世界本体,是本真己我的故乡。《红楼梦》中槛内人与槛外人的冲突,是正统与异端的冲突,但其冲突不仅有时代性内涵,还有永恒性内涵,即不仅是封建意识形态与反封建意识形态的冲突,而且还是异化生命与自然生命的冲突,世界原则与宇宙原则的冲突,道德秩序与审美秩序的冲突,世俗栖居方式与诗意栖居方式的冲突,进而还有以“物”为本体还是以“心”为本体的哲学冲突。质言之,把握了“槛外人”的深邃内涵,就可以把握《红楼梦》的基本精神内涵。
作者:刘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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