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街燈是入夜標誌,車笛響在窗外,陽臺上倦鳥於惺忪裏,勾頸睨了幾眼,斂起羽毛,微閉靈目打盹兒。沒有狗吠的夜,漫長而單調,也沒有黑暗裏鶯啼水嘩,摩挲晨鼓,惟燈火燃燒天空。
於是文人筆尖指向自然,樹草石溪和寺廟,聯構了視網膜的投像;再就是招搖景區山門和麓畔的街市,誘發人落根情愫,去做茶農樵夫,或剃度為僧尼齋居,妄想撲閃而來,猶如向日葵朝陽綻笑。
向日葵孤柱頂起盤果,落座花園一廂,吮陽光於牆籬下,不爭寵惠,黃花自賞,其地脈與文人居相通。蘇東坡憬慕陶淵明采菊南山,詩心淡定,臨歿未見他辭職下田,而後輩學人亦不捅破這道窗紙,概為心知農民不好當,甭說文學創作了。
最容易得到的東西,人往往用念想拉遠距離,如同一枚寶石,在遙遠的地方閃光。
我有一對做醫生朋友,男士老念叨於鄉間開一診所,幕落垂簾,晨啟開門,間或小酒潤喉,啜茗侃山。女士譏其夫,囈語連綿,人未老命如黃花了——現好的工作不去思進,怯理兒款款,猶似棄甲兵敗績而歸,鄰里訕笑事小,一家老小吃喝穿戴何得保障?男士與女士,先分居而後離異,同在一醫院上班,一個規劃新生活,一個低頭思故鄉——故鄉的明月終未照在他搭起的茅廬上。
在堯山景區農家小院,住著四位耆老,他們晨起爬上天梯,穿行於山間,採摘野果山菜,日落回到旅舍,打灶聊閑。四人家在市區,退休數載,入夏便搭伴進山避暑。問其何不終老山林,得養怡之福,內中一人答:戀家!且山上無醫療保障。另一老者稱怕孤獨。於是,我想到老有人閑坐看街景,以充盈內心空落。
有一年,在一景區參加業務培訓,次日課餘,見有學員遛彎找詩趣,我也跟伴尋幽,聽得山鳥磔磔雲霄間,目光望斷在崖頭老樹擺裏。再日,紅霞鋪滿東天,與人登高俯瞰,以求納盡溝穀風貌,豈知心有旁鶩,回到住處已不記得了許多。第五天前夜,我看宿舍少了幾張面孔,欲猜其行蹤,室友滿載而歸,原是去採購山貨,打點歸程捎帶。七日學程剛過半數,人已不樂而思蜀了。平心而論,我是比較有耐心的一個,直至學尾一天,始有寥落感襲來,不過這時候天下了雨,山林搖曳出別樣的風致。
親近自然,自然陶冶人,人在空曠中更易看到自己,但決非勸勉人來做隱士,因為隱士其實做不得的。一位很有見底的作家,曾將古代隱逸之人歸納三類:大隱隱於朝,中隱隱於市,小隱隱於野。無論怎個隱身法術,吃飯問題乃大,所以,不妨將歸隱遊戲詮釋為除當和尚道士殊途外,還有三徑可行,那就是官還是要做的,工資照拿,不做出頭鳥兒好了;退而其次,身居鬧市,不顯山露水,提籃子買菜,住市民小屋,一樣不失快活;倘不能遂願,只好於山野僻處,搭棚而居,拓荒而食,飽受饑寒了。小說《雍正皇帝》中,那位身殘志不殘的高參鄔斯道,在幫助雍王奪宮後,意欲半隱其身,拿他老先生的話說,全隱時身無分文,必當餓死,況且老首長想見自己,或自己想敘舊都不方便,還是退而不隱,隱而不去的好,鄔家店開門關門由自己。鄔師爺活得明白,所以灑脫。
聖人以其思想匡正歷史文化,卻把最真實獨白留在心空,不放它們出戶,只偶爾打開一隙,給河流聆聽,這其實違理而不悖情,因為先哲明白,理想化的風景才完美,完美又未必存在或可踐行,由是,心向自然,毋寧說情趨匆忙腳步後的閒適,心儀幽靜,捕捉是霓虹燈影下的妙意。
園中向日葵,奔徙在日升日落間,脖子擰出筋突,盤繞出苦戀光明的圓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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