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京都

公车上，几个看来是一起出门玩耍的老太太们，分别掏出小钱包，几毛几块钱地算账，似乎是在分摊车钱，即便是小铜板也不能马虎。这在好面子的中国人看来小气又失礼，对日本人，却是同侪间最舒服的相处方式。谁也不欠谁，才能长长久久地持续友谊，零负担地随时同游，在精打细算的小日子里，这是享受生活的老女人经。

有回到千叶县三百年的江户古城佐原，拜访田野间的餐馆，随手留下一份小礼物。记得是包乌龙茶，知道他们会珍惜地享用，很乐意跟这样的人分享，即便是彼此并不熟悉。谁知，第二天主人便坚持回礼，且巨细靡遗地叙述家族史与企业经营理念，日后还专程到台拜访。一口茶而已，中国古人礼尚往来的生活次序，始终被日本人守护得很严谨，绝对不“失礼”。我被这样的坚持吓到了，有点莫名的心酸，原来不仅仅是节气祭典，我们自诩自傲的文化灵魂，早已移民他乡。

不知觉间，已九次到京都，回回都很有新鲜感，却又是那么久别重逢的喜悦。仿若照见远古社会的中国，悠然有度的美丽，让人瞬间失去时空隔离而呆滞得手足无措；又仿佛见到了仰慕已久的亲友，既熟悉又羞怯地产生了距离。很想告诉自己世界是个地球村，自己的文化去别人家生存得好，该庆幸，却是，难以自圆其说。

家住大阪而在京都念完大学的妹妹，把京都介绍给我，就连那每天放学必定报到的爵士乐咖啡馆，也去了好几回。老板就像大部分的京都人，守着自己的家乡与本业，心甘情愿日复一日做着同样的工作，哪儿也不去，毫无出国旅游的欲望。他的说词很经典：“京都既古又今地包含各种文化，要读懂京都，一辈子都不够，哪里有时间再去认识别的地方？京都早就是个国际化的城市，别人有的，京都都有，而京都有的，别的地方不见得有。”能如此笃定地过着小日子，着实教人羡慕，门外纷飞的大雪，似乎也不冷了。那是我第一印象的京都，冷，却不伤冻。

这回下定决心独自一人到京都，源自于前次与妹妹按照日本古代贵族的朝圣路线，一路从和歌山步行到京都，几日后，我让忐忑不安的她回大阪探望母亲与外婆，自己一人留下，语言不通无牵挂地随意走。我指着到处是中文的招牌与公车站牌给她看：“这座城市简直是给中国人旅游的，认识中文，在京都根本不可能迷路。”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城市设计得异常贴心，从大阪的关西机场，有套装行程来回高铁（JR特急）与地铁通行旅游票，约四千日币（季节性调整票价），价廉物美又便利，下飞机后，搭乘高铁一小时到京都火车站，上二楼旅游谘询服务中心，出示护照，立刻有人说着你的语言帮你找到折扣优惠旅馆（非假日可享受三或四折），而我通常都选择不伤脑筋的车站附近，不论是坐地铁去大阪或在京都市区公车游，进出皆方便。

想节约旅费者，京都到处是便利商店，里面有数十种新鲜饭团与饭盒，好吃又便宜，就为好奇也该试试享受百元日币便能打发的一餐。当然我也会为了好奇，走进几千日币才搞定的豆腐全餐，或略为昂贵的下午茶，多半在看见花木扶疏的庭园后，便值了。

一个人的旅行，睡到自然醒，是种自我犒赏的心境，事实上，反而容易早睡早起。

清晨，心满意足地喝完咖啡或狼吞虎咽车站内琳琅满目的各种饭食，走出这逛整天都没可能看完百货商场般的京都火车站，游走全市的各线公车呈现在眼前，每条线路都回车站，因此不怕过站，也不需要死记线路图或携带那让人看得头晕的市区地图。我这是傻瓜加懒人的旅行，不用大脑。

站在大厦出口，遥望那排列整齐的公车转运站，避开大排长龙的队伍，随便选个人烟稀少而站牌内容有寺庙的，跳上车，沿途参观市容风景，随处上下车，票卡五百日币一天不计次数（每次单价230円），总要坐得过瘾，才对得起自己沾点小便宜的窃喜。

大概是独行运好，就这样瞎走，还能让我刚巧撞上寺院剑道比赛，或进行中的大型婚礼家族聚会，或为往生亲友举办的超度法会，各种京都生活文化面向，如电影银幕般在眼前展开。

偶而，遇上老人旅游团，各自背着小背包与摄影机或画架，缓慢而认真地浏览这座城市，安静又优雅地集体聆赏。我会跟着走一小段路，而懊悔自己的懒惰，没带上相机，手机照相功能越来越敏锐，养成携带惰性的后果，便是失去录影的良机。尤其是一大群人在寺庙或博物馆玄关整齐放置鞋袜，几进无声地悄悄入场，各自在回廊坐下，望着庭园山水流沙画，呆坐好长一段时间，寂静，竟是如此美好的画面，我呆滞地看着他们发呆，有种泫然欲泣的感触。这只有录影才能完整呈现的美，让我挂怀多年，而一再找机会进出京都，却是可遇不可求的悬念。

无论如何，终于赶上四月雪，我选在网路刷屏樱花盛放后，才再度踏上旅程。既避开了赏樱人潮，又能同时看到满天粉白飞樱与随地落樱，在日本守护信差乌鸦的聒聒鸣叫，和风与树之间的对话后，我拍到了树影摇晃后的飞雪，几度感动莫名，也感谢着周遭的人烟稀少。一个人，在京都，是爱自己的最佳行程。

拥有两千余座神社、神宫与寺庙的京都，在我来了九次后，仍显陌生，新鲜感依旧，有人说，千百次也不够。尤其是那些公车无法抵达的区域，更令人着迷，而那就不是独游的行程。如贵船神社，上山朝圣沿途，排列整齐的商家皆在对面溪流上树林间搭盖茅舍，访客享用流水面聆听流水声，安静地在翠影疏林鸟鸣中用餐，跑堂小姑娘穿着江户时期的工作服，轻声细语手脚灵巧地游走，身上略为繁琐綑绑的小花布，亦成美景。

京都，以中国古代生活文化吸引我，而那份牵肠挂肚的感动，却只有一个字，静。寂静中的美，如溪涧瀑布，流泻着大自然脑啡负离子，让低血压经常缺氧的我，有了呼吸后的舒坦。

陈念萱

陈念萱 (Alice N.H.Chen)，台湾知名作家、影评人，出版并翻译三十余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