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亭故友

　　新亭没有正式命名，只是我这样叫它。亭子不远，就立在一处稍稍探出河沿去的土坡上，沿着河边公园小径行百十来步，翻过一架驼峰桥就到。

　　要是在偏远县城，一座亭子或许能算上一处景致，可这个文化名城，实在拥有太多的名楼名亭，以及背后的典故了。何况，那些名楼名亭个个都像学养深到的长者，满脸沧桑，背手而立。它们相互知道，谁的背景都构不成分量。偏偏新亭不知轻重，横空出世。

　　不仅仅因为是近几年才修建，而谓其新，确实因为整座亭子除了外形被模仿得惟妙惟肖之外，没有一点传统花亭的精致典雅。斗拱廊柱全都由水泥模板浇筑成型，有榫卯的样式，缺少结构的玄妙机巧，油漆的颜色也是粗笨的做旧。亭子的迎面一幅楹联，曰：

　　水接江河，融皇都经济

　　文承唐宋，汇四海贤才

　　很是气派，但总觉得气派得不是地方，一个供居民休憩闲玩的小小公园，哪消受得起这么大的“江河财气、唐宋文脉”?

　　每观此亭，总让我想起《非诚勿扰》一位征婚的姑娘，古装飘然，仪态文雅，一问是哪个朝代的服饰特点，便支支吾吾。

　　这样物态，如果只是一种幽默的构思，倒也未尝不可，但观其大小规制，以及呈现的场合，都不像是幽默一把就拉倒的，更像是附庸风雅，或者叛逆心理有点过头的滑稽。

　　因许它过于的作态，很少有人驻足观瞻。相比于公园其他地方的热闹，亭子就显得有些冷静。然而冷静，倒让它几乎有一些快要接近古典性格了，静，是多数古典艺术的灵魂，包括园林在内。现代人有能力浏览一切古典，却常常疏忽了静。当然，我又不希望大家都来此求静，这会很快破坏掉这儿仅有的一点古典灵气。

　　我暗自庆幸，庆幸自己有一个安静的去处。凡有闲情，都会来此小坐一会儿，想点什么事，抑或想些什么人。来的次数多了，坐的时间久了，我与新亭俨然成了无话不谈的心友。

　　我虽对新亭有些怨词，其实从不曾厌弃，更不会抵触，相比对于那些精神老宅的恭敬和礼数，在这里我要自在放松得多。我永远都是唠叨倾诉，它永远都是缄默倾听，各得其所。一任小河脚边流过，笑看旁人粉墨登场，顿觉这世界还是有点看头，人生也不如想象的乏味，这种感觉只有我个人知道，不足为外人道来。

　　然而，我高兴得太早了。前夜，走过小路，走向新亭，却被一道铁皮栅栏结结实实挡住，心理咯噔一下。凑过去透过栅栏缝隙一探究竟，我吓了一跳，那里面堆满了挖掘机和钢管，显然将有一场伟大的建设。

　　是什么类型的建设，我并不不关心。我只担心新亭的命运。那个被我认作朋友的滑稽小丑，今后，是被完全拆除?是粉饰改建?还是配建一批更滑稽的小丑们与它为群?将来这里还能留存多少我想要的灵气?……诸多设想已让我牵肠挂肚。

　　无论哪种结果都不是我所期望的，其中“完全拆除”是最坏的打算，即便如此，我也不能责怪那些行政指令，他们一定有他们的道理。但他们可能不知道，这样的改建对于一个渴望清静的人所带来的迷惘是难以估计的。我越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小鸟，寻寻觅觅飞了一圈，回头再找寻那个可以安栖的树枝时，森林已经不复存在。

　　我只能用我的文字去记录那些回忆，可写着写着，我有些后怕起来了，回顾那些与新亭故友一次次的重逢，一次次的分别，每一次的重逢竟是如此珍贵，而每一次的分别都可能是决裂。早知道这样的结果，我想，我一定会在最后一次分别时搞一个隆重的仪式，但是，那夜色迷蒙中最后的潦草告别，现在都已无法补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