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余天是我唯一的好友。 我就是余天。 我从前还有一个好友,他的名字与我只差一个字——“余天来”。 我们最初因名字的相似而相熟。 那是初三放学期伊始,班上第一次点名,效果哄堂大笑。课后,这位初来的转校生跑来找我谈天,说我们从前大概是一家。他有点口臭,嘴里散发出淡淡的腐烂气味。 他一个劲追问我的辈分字,但我茫然不知,只是摇头。本地传统习俗比较浓,好多男孩名字里嵌着辈分字,比如王宗睿、王宗智兄弟,『谮”就是表示他们辈分的序列字。但我名字里没有。也不知道假如有,应当是甚么。 他说,他的辈分字是“天”,家族的辈分字序列是从第十八代祖宗起始。这些字摆列起来是一首七言长诗。他说太拗口,难熬记,只知道自他而起的一句:“天门一笑黑云散”。他而今就是“天字辈”。他的儿子,假如将来有的话,则是“门字辈”。他预备给儿子取名“余没门”。 我们哈哈大笑。 我说你们家辈分字的序列挺希奇的,云云风雅,不像一样平凡人家的,念起来像顺口溜。但他说他不喜好,太酸。他要从下一代起改变辈分字。我说,何必改呢,往掉就是,而今愈来愈多的名字没这玩意,比如我。“NO,”他说,嘻嘻一笑,“应当保存民族精良传统。”他说他预备拿一部武侠小说做自他儿子而起的辈分序列字。这一来,将来的人读他家谱就等因而读武侠,岂不有趣?而今正在权衡到底是拿《神雕侠侣》好,还是拿《倚天屠龙记》好。 我提示他,假如碰到重字怎么办?比如“哈哈”两字。父亲是“哈”,儿子也是“哈”,别人还觉得是兄弟。 他哈哈大笑,说他已考虑到了。名字是三个字,可以一个“哈”在前,一个“哈”在后。当然,假如是重字有三个或四个,那就在名字上再加一个字,像日本名字。以此类推。 “但假如遇见‘***’字或‘贼’字怎么办,?”我微微一笑。 他呵呵一笑,两眼一瞪,嚷道:“他奶奶的,自认倒霉。老祖宗余天来的规矩能改吗?” 有一回我们语文教员吃错药,要我们写一篇作文,居然是《我的抱负》,老土之极的标题。我一筹莫展。 我问他怎么写的。他诡秘一笑,递给我他的作文簿。 我的抱负 古训云:行行出状元。政治课本上也说,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我的抱负是:长大后做一名殡仪馆的化妆职员,专门给死尸化妆。 暗夜沉沉,城市已睡往,四周八方鼾声此起彼伏。殡仪馆里亮着黯淡的灯光。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我坐在一具死尸的旁边。这是一具女尸。她是一个十九岁的女大门生。跳楼自杀。脸蛋摔得一塌糊涂,像是给大象踩过的番茄,必要好好整容。 据说她在自杀的前一天,问男朋友,“你爱我吗?”男朋友微微一笑,说:“你想听实话还是谎言?”她说:⊥官话。”男朋友说:“我爱你。”停了一会儿,男朋友问:“你爱我吗?”她也微微一笑,说:“你想听实话还是谎言?”男朋友说:⊥官话。”她说:“我爱你。” 第二天上午她的男朋友在楼底等候她,瞥见她竟然高高站在十一层楼顶,似乎在向他微笑,然后纵身一跃,悠悠坠落,结结实实跌在水泥地面。脑袋也震脱了,在地上骨碌碌滚出老远,停在男朋友跟前。 我专心过细地给她清算头骨,修缮脸部,细致揩往血迹与脑浆,然后画眉,涂口红。由于我的敬业,和业务熟练,很快就完成了这一系列繁琐工作,她也大致恢复从前的边幅。这是一个美丽的女孩。 我发现,她的右耳垂后面有一颗黑痣。拿放大镜观看,这黑痣原来是一个字——“笑”。我将她的头转过来,发现她的左耳后面也有一颗黑痣,我拿放大镜往看,这颗黑痣也是一个字——“微”。 我久久看着她,欣赏自己的技术。就在我预备转身摒挡东西时,她闭着眼微微一笑。 真的,她笑了。 两边嘴角高高翘起,嘴唇似一弯红色的玉轮。 文章至此戛然而止。我提心吊胆。 “写得如何?”他有些自得。“好。”我不得不承认,但提示他,“教员搞不好会骂你一个狗血喷头。” 他一笑,说:“没关系,”然后压低声音,诡秘地说:“这是专门写给你看的。” 我大吃一惊,几乎跳起来。他哈哈大笑,说:“玩笑。” 后来好几天,我脑海里总是恍模糊惚浮出他作文里形貌的阿谁微笑,我总觉得这微笑似曾相识。到底在那边见过呢? 我可以肯定,从前肯定见过这微笑。 当时间,我们每两三天就考一次试。我与他经常逃学,跑出往钓田鸡。 黉舍四周有很多池塘。当时,池塘一带简直就是田鸡王国,放眼皆是田鸡。走在路上,经过的地方,田鸡噗嗵噗嗵跃进池塘,有如敲鼓。夜晚,田鸡集体大合唱,震耳的响声如同一万个帕瓦罗蒂同时高歌《费加罗的婚礼》。 前些时我回母校,此盛况已一往不返。池塘全填为平地,上面大兴土木,建商住楼,预备售出赢利。那些田鸡呢?我问一名老同窗。田鸡好几年前就尽迹了,他说。南无阿弥陀佛,我原觉得楼房地基底下会压满田鸡的冤魂。夜晚,这些冰冷的灵魂沿墙爬进每个家庭,蹲在每张熟睡的脸前,呱呱高唱《费加罗的婚礼》。 钓田鸡很简单。任意找一根长竹竿,前端栓一根细棉线,棉线最底端系一小团比小指头略小的棉花球,然后持着竹竿一晃一晃,让棉球在水面上点来点往。这时候,田鸡在水里误觉得是小飞虫,跳出来吐舌头卷住棉球。我们趁势一提,将其提到岸上,旁边的一人赶忙在它逃走呛诮住它。我们轮番一钓一捉,顷刻间就能钓一大塑料桶。 钓完田鸡后,我们就往他家。而今想起来,当时我一次也没见过他的爸妈。他说他们总是回家很晚。在他家里,我们给田鸡开膛剖肚,剥往皮,只留大腿。田鸡的大腿健美之极,我们都很倾慕。很快,蛙腿丫丫杈杈装了一大筲箕。我们一兜脑丢进锅里,加辣椒红烧。味道好极了。以后再也帽Ш摭云云鲜味。我想自己当时一共吃了上千只田鸡。大概里面还夹杂几位还没有还原的王子。愿田鸡们包涵我。愿公主们包涵我。阿门。 余天来家里光线昏暗,满盈着淡淡的腐烂气味,跟他嘴里散发的味道有些相似。不知为何,总觉得他家的氛围似曾相识。但记不起在那边见过。每次从他家里出来,总有嗒然若丧的感觉。 有一回我们往钓田鸡,遇上几个也是逃课的同窗,他们在池塘的浅处泅水。 说是泅水,着实不对。由于塘水只及他们的腰部,实际上他们是蹲在水里走来走往。 我们也应邀下水,在塘里和他们一起走来走往。我们当间只有天来会泅水。他一个人从浅水区里游进深水区,越游越远,只留一个斑点。我们叹为观止。一会儿,天来又游回来。不知谁起的头,我们七嘴八舌评论起昨晚电视里的跳水比赛。天来讲他也会花式跳水,最多可翻两个跟头。我们笑骂他大吹牛皮。天来讲要证实给我们看。“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泰山不是堆的。”他嚷道。 因而我们登陆,沿着塘堤走向深水区,一起探求可供跳水的地点。末了我们找到一个野草丛生的高地,高度合适。而窃冬底下的水面没有水藻。 天来活动活动胳膊,扭扭腰,跳几跳。预备停当后,走上前。经过我身边时,别有深意地瞟了我一眼,欲言又止。忽然我觉得这眼光似曾相识,似乎在那边见过。 我们一起喊:“1、二、三,跳!”他应声一跃而起,在空中翻滚,果然是两个跟头。我们理屈词穷。 “噗嗵”,他没进水中,激起高高的浪花,旁边几只田鸡落荒而逃。 我们等着他从水里钻出来。但左等右等,他迟迟未出。塘水愈来愈混浊,里面甚么也看不见。我们慌得团团转,接二连三喊他的名字,找竹竿在水里捞。偏巧旁边没很长的竹竿。钓田鸡的竹竿太短,从那高处只能碰及水面。 后来,有一人挺身而出往找竹竿,但一往无影。据他自己说,他沿路赵冬不停没找到合适的,越走越远,翻过两座山,趟过一道溪流,还坐上一辆不知开往何处的长途公共汽车,从出发点至尽头。还在乡间迷路,一度觉得再也回不来了,死在外头。边走边哭。末了一名老农送给他一根忒长的竹竿。扛回来时已经是来日诰日破晓。走在路上想,而今拿往也迟了,因而他就径直回家。他妈拿那根忒长竹竿狠狠打了他一顿,末了拿它当了晒衣竿。不信我们可以往他家看那根晒衣竿。放屁。我们下令他第二天将那根竹竿扛到黉舍来,目睹为实。第二天,他果然扛来了。的确很长。效果给一名教员没收了,拿回荚冬也是晒衣服。 当时,在那位竹竿老兄走不久,几个大人经过此处。我们喊救命。问清缘由后,有两个急忙下水,捞起了余天来。 他的全部脑袋及大半个身材包裹在厚厚的淤泥里,咋看起来像刚出土的兵马俑。原来,底下看似水深,着实满是淤泥。他从上面跳下往,一头栽进淤泥里,转动不得,活活给闷死。 黉舍关照余天来的家长。希奇的是,他的爸妈踪迹全无。左邻右舍也不知道。他们家是新搬来不久的。一些邻居断断续续见过他爸妈几面。样子容貌平凡,不怎么爱语言,也不喜好与人交往,乃至瞥见谁要和他们搭腔,低头就走,避之唯恐不及。最希奇的一点是 ——这一家从没有一起露面过。 假如爸爸在,妈妈与儿子就不在;妈妈在,爸爸与儿子就不在;儿子在,爸爸与妈妈就不在。 也就是,他们家说起来有三人,实际上只即是一人。 黉舍没如何,只好自己做主,埋葬余天来。黉舍构造一次全校大募捐。 周日我们班集体往殡仪馆参加余天来的葬礼,以示同窗交情。当然,教员不会让我们看真实的尸身。他的尸身上展着黑布,密不透风,上面放着一束杂七杂八的花。 但我很想见他末了一面,由于他是我自己以外,唯一的好友。 我们列队依次从蒙得严严实实的余天来尸身旁经过。固然看不见脸孔,好多女生还是害怕得号啕大哭,教员安慰说,就把这当作酒店里展着黑布的餐桌,瞧,上面还摆开花,蛮雅致的。 我故意站到队伍末了,而且跟前面拖了一段间隔。就在大家依次走过,纷纷逃出门外,教员也走出往,站在门口继续安慰女生之际,我摆布瞄了瞄。殡仪馆的工作职员远远地闲谈,没顾上这边。我偷偷揭起黑布,他的表情宛在目前。 忽然,他闭着眼微微一笑。 两边嘴角高高翘起,像一弯红玉轮。 真的,他笑了。 当天晚上,我翻来覆往,眼呛谲漂泊着余天来的微笑。 死人怎么会笑? 但我肯定,他笑了。 我朦昏黄胧沉进眠眠,如同缓缓陷进黑暗的沼泽地,寂静,热和,湿润,柔软,梗塞。沼泽地上发展着稀稀拉拉的红色小花,四周八方满是。 脑海里光影变幻,往事错杂着渐渐移过,但看不清楚,固然我积极张看。 一张脸忽地飘过来,上面挂着似曾相识的微笑,两边嘴角高高翘起,像一弯红色的玉轮。 这时候,我闻声一声悠悠的感叹,如微风擦过窗棂。 蓦地惊醒。 房间里光影变换,好似我方才的脑海。我闻见一股浓郁的腐烂气味,几欲梗塞。 我坐起来,找寻气味的来历。这气味还没有完全满盈,凝固在空间里,外形似一个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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