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魂

很久以前，张伟就预感到自己会患绝症，因为他早已认定，他的敏感、脆弱而又抑郁的性格，正是报纸上常说的所谓癌症性格。果然，当检查结果出来时，医生并没有直接叫他拿检验单，而是问家属来了没有。张伟知道医院的惯例，只有检查出了癌症之类，医生才会找家属谈话，否则早把检验单交给患者本人了。所以，当妻子被叫去和大夫谈话时，他瘫软在医院走廊的木椅上，目光呆痴地望着对面墙上渐渐暗下去的亮光，那是冬天下午从玻璃窗进来的最后一束阳光。当那一丝光亮终于从他眼里消失殆尽时，他感到自己的灵魂也离他而去，木椅上只剩下一具没有生命的躯壳。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妻子才从大夫那里回来。她红着眼睛，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病还没有查清楚，还需要继续观察，大夫的意思是，一定要放宽心，可以住院，也可以回家养，要不咱们就先回家吧。一听可以回家养，张伟终于像听到死刑审判一样，顿时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妻子看到他双目紧闭，觉得他是由于实在太累而沉沉地睡着了。 当张伟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时，他看到亲人们都聚集在床边，连远在几百里之外的妹妹也赶来了。大家的眼睛都是红红的，嘴唇嗫嚅着，似乎都想说些什么，却又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好半天，银发闪烁的老母亲泪汪汪地说，儿呀，你想吃什么尽管说，妈给你去做，都三天没有进食了啊。眼睛肿得像一对大红桃的妻子说，你如果觉得疼，你就喊几声啊，别这样老是憋着，看得人心里堵得慌。妹妹也说，哥，你不要有啥心理负担啊，要有信心，病会好的，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在妻子提到疼之前，张伟一直没有怎么感到过疼。虽说一个月前感到胸部有些异样，后来检查出了肝有问题，但因为没有怎么疼过，他也就没有想到会患绝症。这也不奇怪，他从报纸上看到过，肝是人体内一个沉默的器官，肝癌病人平时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感觉，一般到了晚期才会感到疼。现在妻子一提起疼，张伟像要印证一下似的，注意力往肝脏部分一集中，才觉得还真有些疼。很快地，疼痛加剧起来，由最初像抽丝一样地疼，渐渐变为全方位的疼痛，他的瘦削的额头上也因为疼而沁出了汗珠。他隐约听到妹妹在小声和妻子商量，要不要让大夫开些杜冷丁回来。 得知张伟患了肝癌并且已到了晚期的消息后，一拨接一拨的亲戚、朋友，甚至单位上的领导和同事们，先后来到家里探望。所有的人都神情肃穆地和张伟握手，或者把尽可能多的安慰话说给他，或者什么都不说，一切尽在不言中。这样的情景让张伟感到，他们像是在进行一场向遗体告别的仪式，让他越发觉得自己已经病入膏肓了。他总是听到他们离去时，常常向妻子或者老母亲表示惋惜，还不到四十岁，实在是可惜啊…… 张伟深深地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身体似乎已不听大脑的指挥了，他躺在床上觉得背上有些痒，想自己用手抓一抓，但手怎么也动不了。消化系统也出了问题，妻子给他喂进嘴的药或者饭，都被他吐出来。他已经感觉到，家里人背着他悄悄地在准备后事，好像连丧事如何办都商量了几次。他形容枯槁，心如死灰，感到自己已经和死去没有什么两样了。他竭尽了最后的一丝气力，努力回想着自己短暂的一生，回想着亲人、朋友以及同事们的音容笑貌，两行从眼眶里汹涌而出的热泪，表达着他对这个世界最后的一丝留恋。 就在张伟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待死神降临的时候，给他做出诊断的那家医院的院长和主治大夫，忽然匆匆地找到他家。 院长一进门就嚷道，实在是对不起啊，完全是我们搞错了，把另一个张伟的检验单发给了你们，有问题的是另一个张伟，不是你啊！家里人全都愣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一齐围住院长问，你是说我们张伟没有得癌症？主治大夫十分歉疚地说，是啊是啊，世事就是这么巧，两个同名同姓的张伟同时来做检查，得癌症的是另一个张伟，遗憾的是让我们给张冠李戴了，谁能想得到呢，真是对不起啊！听说人口普查时，统计到全市叫张伟的人有一百多个呢…… 说话时，全家人和院长、主治大夫一起来到张伟的床前。妻子一把抱住张伟，死劲地摇晃着他的肩膀，哭着说，你没有得癌症啊，你好好的呢！得癌症的是别人，不是你啊！你看，大夫亲自上门来告诉咱们，是他们一时疏忽搞错了。老母亲也哽咽着说，儿呀，你没有得癌症啊，你快起来啊，让妈好好看看你！ 张伟像刚睡醒似的眨巴了几下眼睛，望了望手里拿着检验单指给他看的大夫，又看了看转悲为喜、一声声呼唤着他的妻子和母亲，终于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只见他试着举了举胳膊，又抬起腿在空中蹬了几下，忽然一翻身跳下床，像疯了似的跑到院子里，一蹦三尺高，放开嗓子大喊道，我没有得癌症，我没有得癌症！哈哈哈！…… 大家都跟着他一起嚷道：“是啊，你没有得癌症，你好好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