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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5-17 10:05:05
新京报5月17日报道 赵作海,58岁。河南商丘市柘城县老王集乡赵楼村人,被称作“河南版”。
1997年,赵作海与同村邻居赵振裳有矛盾,赵振裳趁夜砍了赵作海后逃走。1999年村里发现一具无头尸被认作是失踪的赵振裳,赵作海被刑拘,2002年被判死缓。今年4月30日,“死者”赵振裳回到了村里。
今年5月9日,赵作海被无罪释放,5月13日拿到国家赔偿款65万元。
“出来我一共鞠了三个躬。”
5月15日,商丘市柘城县老王集乡赵楼村,赵作海伸出三个手指头,抬着头,眼睛往上瞟:那都是上头的领导,大官。
“我看你给县长鞠躬了。”人群中有人喊。
赵作海摇摇头,县长?那是市委书记!“你闹着玩呢你。”
停了半晌,他说,拿钱的时候我可没鞠躬。为啥?钱少,越想越少!
11年前,赵作海被认定杀了邻居赵振裳,后来被判了死缓。11年后,赵振裳回到村里。
5月9日,赵作海出狱了。“跟做梦一样”,他说想起来就觉得自己还在梦里。
怎么就进去了,怎么就出来了。
“一辈子就和翻篇一样。”他说。说杀人了就杀人了,说放了就放了。
“想得我脑子疼。”赵作海说他也想不清楚了。“公家能想清楚就中。”对他来说,最实在的是拿赔偿款,盖房子。
65万
他说,知道我为啥按手印?先摸着钱再说,他怕“不按连65万都没有”
谁也不知道赵作海把支票放在哪里了。
“我拿命换来的,我能让你知道?”5月15日,赵作海揣着65万元的支票去了银行,周末不能办理。他说周一再去,“拿着卡才踏实”。
拿到赔偿款的头一天晚上,他几乎一夜未睡。他跟妹夫余方新说,钱是我自个的。我要给三个儿子盖房娶媳妇。
他的头常年“嗡嗡叫”,他说是屈打成招落下的病根。有了钱一定治一治。
拿到钱,赵作海想了几天,不治了。他说,这病熬一熬也就过去了。治病要花钱,不划算。
他看重拿到手里的钱,“摸到一个是一个”。
5月11日晚上,谈赔偿的人11点多到了赵作海家。整个谈判持续了近两个小时。
过程中赵作海很少说话,姐姐赵作兰在旁边看得着急,“他就光会嗯嗯嗯,中中中”。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给我多少我要多少”。
他也提出过觉得少。对方说,按文件就是那么点,你不能贪多。
凌晨两点,他撑不住了,要按手印。赵作兰急了,跑出去给叔叔赵振举打电话。
赵振举电话里交代,“不按,哪有深更半夜按手印的”。赵作兰跑回来,赵作海已经按了。
赵作兰急得拍大腿,赵作海一扭头进屋睡觉了。他有自己的打算。他说知道我为啥按?先摸着钱再说,“不按连65万都没有”。
出狱不到十天,赵作海“忙得连放屁的工夫都没有了”。
他还有个总结,他指着自己的嘴,“嘴还是这个嘴,但它分叉了”。
啥叫分叉?一边对政府,一边对记者。
政府来人看他,他会说感谢政府,感谢党。
“我不接见你们。”这是赵作海对记者常说的一句话。他经常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头上裹条毛巾,往床上一躺就是半天。有时,记者快到的时候,他骑着一辆车子偷偷从村子的小路跑了。
也有的时候,他说哎呀,我不接见了,我走了,但是屁股并不离开板凳。
关于赔偿款的问题,他每天的说法都在变化。有时候说,我不在乎钱。有时候说,钱太少,我要再要65万。更多的时候,他说公家给多少,我都认了。
“我不愿意见你们?我不愿意多要钱?”赵作海偷偷地对记者说,没办法,政府有要求,少见记者。
赵作海说,你们走了,我咋办。他伸出两只手使劲往地下压,“强龙还压不住地头蛇呢”。
他用他当初挨打做例子,当时叫你往东,你往东他还说你拐弯呢。赵作海叹了口气,邪不压正,正还不压邪呢。
先稳定住,再说吧。他掏出几个记者的名片,“我都留着呢”。
1800元
听到记者提他欠赵振裳1800元,赵作海摔门进屋。对于赵振裳,他恨,又有点感激,若非对方回村,他不会有今天
5月13日,拿到65万元赔偿的时候,有记者问了一句,你欠赵振裳的1800块,咋办?
赵作海“咣”地摔门进了房间。他嚷起来,我不认识他。
不过,1800元这个数字,赵振裳记了十几年。
这是他和赵作海反目的直接原因。到现在,赵振裳还说,因为这钱,他一辈子对赵作海不愧疚。
两个人从小玩到大,关系亲密。赵作海和他到延安打工三年,两个人一个锅里吃饭,一个床上睡觉。到最后,赵振裳没有拿到工钱。
他恨赵作海,他认为赵作海昧了他的钱。这钱他本来是准备买媳妇的,“那时候买个媳妇350块就够了”。那是他成家的唯一希望。他打了一辈子光棍。
知道赵作海拿到了65万赔偿款,赵振裳平静地打趣,“他又不给我,问我做啥”。
至于那1800元,赵振裳说,他愿意给就给,“不给我也不说啥”。
在村里人看来,两个人的仇恨并没那么深。“他俩迟早说话”,村支书李忠愿说,这么多年了,啥事都过去了。
两个人的关系,赵作海说,“先退化退化再说吧”。对赵振裳,他恨,又有点感激。赵振裳要不回村,没有他的今天。
现在的赵振裳天天坐在村边小桥上吹风。他老了。
侄子是他最亲的人。侄子对他说,“人家落了个财神爷,你落了个病身子”。“你是不是发孬,老天爷找你呢”。
赵振裳就这么听着。有时候还是不服气,他说病好了,我还出去。要饭也比在村里强。
他的病只能越来越坏。他说没准哪天就不能说话了,瘫痪了。能拿到低保,“我才能活着”。
他说,除了赵作海欠他钱,他能记得的是,甘花(化名)还欠他150块。
他说,我对她好。她女儿病了,我带着看病,给她出了150元,她一直没还我。
甘花是赵楼村的一个女人。她曾经被称为赵作海和赵振裳共同的相好。都说因为她,赵振裳砍了赵作海一刀。
一个女人
“我连赶个集都抬不起头来”。甘花说,11年里,所有人都说,赵振裳被她害死了,赵作海的家被她搅散了
甘花记得欠赵振裳的钱。她说,俺小孩有病打吊针,他帮忙了。
甘花从甘肃嫁到赵楼村。丈夫比她大二十一岁。嫁过来的时候,家里只有半桶煤,一个锅。
丈夫长年在外打工。种麦、收麦、过年,一年回来三次。
她图丈夫脾气好。有时候说着说着她会笑自己,啥脾气好,就是个窝囊包。
她说当年丈夫出门在外,赵振裳会帮她干活。按照村里的辈分来说,赵振裳是她的叔,赵作海则叫她嫂子。
她从未承认跟两人有关系。她说,当初两个人都喜欢到她家里。彼此怀疑对方和她好。
赵作海被抓后,她也被抓了一个月。她说自己被打了,被逼承认和赵作海的关系。
这11年,“我连赶个集都抬不起头来”。她说,所有人都说,赵振裳被她害死了,赵作海的家被她搅散了。
“落了一身的灰。”她想掸干净。
甘花性格泼辣,“丢人已经丢到全国去了,我还怕什么”。赵作海回来的第二天,甘花来了。一进门,她坐在赵作海旁边,一句话不说。
赵作海看了她一眼,继续接受采访。话明显多了起来。
甘花提要求,她要告赵振裳的侄子,当初是赵振裳侄子报的案。“我要我的清白”。
赵作海答应了,“你说咋弄就咋弄”。
甘花也不知道咋弄。她就知道一定要弄。她说,不弄村里人以为她亏心。“不弄,我儿子连媳妇都不好娶”。
她去找了赵振裳:“你说我们有没有关系?”赵振裳说没有。他的侄子在旁边哼了一声。
这不是一个谁都愿意去探究的真相。
过了几天,听说甘花要告,赵作海语气平静,她告她的,和我有什么关系。他说,我自己都难保,我管别人干什么。
赵作海的脸上有一道深疤,每次记者问到,他的脸都会一沉。那是赵振裳砍的。
三个人里面只有赵振裳肯说起1997年那个下着小雨的深夜。他说,他在甘花屋子里砍了赵作海一刀。甘花在旁边。他以为赵作海死了。他跑了。
两年之后,一个无头尸体被发现,被当成赵振裳。
赵作海还记得,发现尸体的当天,天刚黑,他一回家就被抓了。
那个时候,赵振裳已经在太康县拾破烂为生了。
6分
一月6分,够120分,能从死缓减成无期了,再120分,又能减刑了。能挣到分,赵作海就能睡踏实
出狱和入狱,对于赵作海来说,“都跟做梦一样”。
在监狱里,赵作海唯一的念头是,“挣分,减刑,减刑,挣分”。
一个月六分,他没有被扣过一次。
“没有人比我更听话”。他不申诉,他不喊冤,因为申诉要扣分。
他不敢当着人哭,“看见了又扣分”。他有时候会躲在厕所里哭,出来别人问他怎么了,他说,眼睛迷了。到后来,外面的事情他都不再想了。一天下来,能挣到分,他就能躺在床上踏实睡觉。要清白,不如要分。
够一百二十分,他能从死缓减成无期了。再一百二十分,他又能减了。
出狱前,又是他减刑的日子了。监狱里的人因为赵振裳回来的事情,提审他。你杀人没?我杀人了。真杀假杀?真杀了。
赵作海回忆起来,呵呵笑。人家都知道了,我还一直说杀呢,为啥,我说不杀,万一不给我减刑怎么办。
除了挣分,就是攒钱。
妹妹给他的钱,他不花。每个月有6块钱,他也尽量存着。
他害怕永远都出不去了。他说老了不能动了,谁肯帮?有点钱,买点烟,递个烟,别人就能搭把手递口水。
出狱时,他带出1200多块钱。伴随他的,还有被磨平的脾气。
村里人对他以前的印象是,脾气大。赵作兰说之前的弟弟,“脾气就像换风一样”,一下子就急了,一下子就好了。
赵作海其实本姓徐,他当年是母亲改嫁带到赵楼村的。
赵作海力气大当年是出了名的。曾经和别村的人摔跤,两个人扳的脸都黄了,也没分出胜负。他力气大,也就不服人。村里人说他从来不怕谁。
在村里,赵作海也被看做一个能人。当过兵,能做点卖青菜的小生意。
现在的赵作海提起自己的脾气,“经过那一场,还有啥脾气”。他说现在是别人说啥是啥,“听公家的”。
他说能把家圆起来最重要。其他的,都无所谓。
两块钱
赵作海当年脾气暴躁。妻子说,有一次丢了两块钱,赵作海说是她偷了,一直打她
家早就破了。
妻子赵小齐(音)在他被抓之后的第三个月,就改嫁了。
赵作海说,他是在出狱后才知道妻子改嫁的消息。他以为妻子不看他,是因为摸不到开封监狱去。
他说,等记者都走了,他要去赵小齐家里,问问她回不回来。
“我死都不回去。”赵小齐坐在与现任丈夫的家里,盯着脚上的鞋,语气坚定。
她和赵作海都不记得是哪年结得婚了,“在农村,记啥时间”。
他们是同村人。赵小齐和自己的弟弟要和一家人“换亲”。后来,赵小齐死活不愿嫁给那个男人。赵小齐的母亲托付赵作海把女儿送到姐姐家去。
半路上,赵作海带着赵小齐走了。
赵楼村很穷,穷到很多人都娶不上媳妇。有人买媳妇,“有人骗媳妇”。
后来,他们回到村里搭伙过日子。生了四个孩子,三个儿子一个女儿。
赵作海离开的十一年,赵小齐连赶集,都绕过赵楼。
她说赵作海脾气暴躁,经常打她。一个两块钱的故事,她讲了十几年。
她说,两个人过日子,她手里没有一分钱。有一次,两块钱丢了,赵作海说是她偷了,“一直打我”。
赵作海被抓后,她在路上碰到了到集市上换面粉的刘本云。她说,我想找个吃饭的活路。几个月后,她到了刘本云家,刘成了她新任丈夫。
刘本云说,来他家里的时候,赵小齐穿着补丁裤子。到了这个家,她才享福,“五年买了五个袄”。
赵小齐带走了她跟赵作海的小儿子和女儿,到刘本云家里,又生了一个儿子。
听到赵作海回来的消息,她病了一场。
当年,她也被抓到派出所,关了近一个月。挨打,挨骂。现在,她见了小轿车还害怕,当年抓她的就是辆小轿车。
她说,没有赵作海,她当年受不了那么多罪。
她不回,也不想见他。
赵作海被问到与赵小齐的感情,他笑了。他说都十一年了,还有啥感情。把家圆起来,都回来,就好了。
没感情也能过。
四栋房
赵作海一直都觉得亏欠孩子。他说要给三个儿子各盖一栋二层楼,给儿子娶媳妇。给自己也盖一栋,自己也“享享福”
最重要的是儿子们。
人这一辈子活个啥?赵作海说起这个话题就兴奋。
他说农民一辈子终身大事,就是给儿子娶媳妇,盖房子。办完这件事,以后喝凉水都是甜的。
盖楼,一定要盖楼。他用手比画着,二层的,村里最好的。
一个儿子一栋楼,再给自己盖一个,“我也享享福”。
赵作海算了一下,六十五万元,盖房子都不够,“你说我能不嫌少”。
他觉得亏了孩子。
他和赵小齐被抓走的那一个月,“孩子吓得躲到坑里去住”。村里人说,因这个事情,四个孩子都吓得不机灵了。
两个孩子赵小齐带走了,剩下的两个没人管。后来村里决定,谁种他家地,谁就管他家孩子。
甘花养起了这两个孩子。加上自己家的,她养了五个孩子。“一天能吃进一锅馍。”甘花说。
村里人都背地里笑话她, “你亏不亏”。
甘花家的房子看起来都快塌了,四十年没修了,家里没钱。两个孩子长到一定岁数,甘花的丈夫带着他们去打工了,“能照顾他们”。
赵作海当面对甘花说过,你照顾我两个孩子,我谢谢你。
甘花说没啥,我种着你的地。
再后来,提到这个事情,赵作海就说,她帮我养孩子,那她还种我地呢。
65万的赔偿下来,刘本云问记者,我帮他养俩孩子,给不给我抚养费。
赵作海听到,说这些钱我还不够,我能给别人?
他的三个儿子都在北京打工。两个是建筑工,一个在厂子里看机器。怕走了不给工钱,赵作海出狱后,有两个儿子没回老家。
5月13日,大儿子换了一身新衣服,坐火车回来了。
刚见面的生疏让两个人什么话都没说。赵作海后来说,没想到儿子长恁高了。
他给二儿子、三儿子都打了电话。三儿子有点犹豫,他已经改姓刘了。他说,儿子,你慢慢想,爸等你答复。
饭桌上,赵作海跟大儿子说以后给你盖房娶媳妇。
儿子“嗯”了一声,之后两个人默默把桌上的菜吃完了。
出狱后,赵作海落泪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不过提到儿子,说起儿子到监狱看他不叫爸爸,他每次必哭。
哭着哭着,他把头埋在胳膊里,轻轻跺着脚“他不叫我一声爸,他不叫我一声爸啊”。
这个伤痛他忘不掉。
他还有一个女儿,十八岁就嫁到了安徽。村里人说,说是嫁,和卖也差不多。
至今没有人知道,赵作海的女儿听说父亲的事情没有。
赵作海准备去安徽一趟,他说要让女儿知道,爸不是杀人犯了。
不是杀人犯了。
儿子就好找媳妇了。
出狱之后,他看着村里有人盖起小楼。
赵作海不服气,他说,我要不进去,我一家过得不比他们差。
可惜,“路走过了,你就不能往回退”。
他说深一脚浅一脚他也走到今天了。“我真没想到我还有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