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2008-10-16 18:42:23
1996年的暑假,李泽楷曾经独自回到三藩市湾区一个叫Menlo Park的地方。那是他从前上中学的地方。那年,他才13岁。有一天,父亲把他带到那里,把他安顿在邻近学校的一个出租房子之后,就留下他一人,赶乘下一班飞机回香港去了。至于母亲,由于有病在身,并未与他俩同行。但他清楚地记得,当他离家前抱着她说再见时,她也是百般不舍地抱着他的。是的,他明明感觉得到,但他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她要依从父亲,把他独个儿撇在此地?
初抵美国的那个晚上,泽楷知道可以睡觉了,遂关好房门,躺到床上,他盖好棉被后,再伸出头来,看清楚四周无人,自觉很安全了,才“哇”地一声哭起来。13岁的孩子,就这样被逼在一夜之间成长起来。
那阵子他惟一可以享受的奢侈,就是每天与母亲通长途电话。为了让母亲随时可以找着他,很快他便为自己弄来一部手提电脑。
在人生成长的旅途上,孩提时期快乐、无忧无愁之余,更勿须理会人间一切。人类的烦恼都是从少年时期才开始的,对于这个有位号称“香港首富”父亲的少年人而言,其实也没有两样。不同的是,他自小已经知道,爸爸并不只属于李家,也不只属于他,而是属于社会的。
13岁的男孩子,正需要一个父亲或父亲形象的人物,陪同他一起踏上慢慢的人生长路。这个时候,一个论年纪比他爸爸更大,论性情却容易亲近得多的人物出现了。
他是Fred Halverson, Menlo School的学生主任。
印象中的Mr.Halverson从没有年轻过。泽楷认识他的时候,他已是个近60岁的老人家,就像个慈祥的老祖父。
50年代初的美国,正值麦卡锡时代,新一辈的知识分子,大多对自己前途感到惶惑不安。年轻的Fred Halverson是念历史出身的,对于时局更加多了一份难言的敏感。他没有野心,不求闻达,只希望获得快乐,闲时可以宠宠自己,奢侈一下。他选择当教师,是因为他爱孩子。在Menlo School,他历任副校长、院长之外,也亲掌教务,泽楷的历史和经济都是由他任教,这孩子也因此而爱上这两门学科。
在Menlo School的大半生,Fred 曾与7位校长共事,见证无数环境及制度上的转变,可他一直持守的教育信念——“以学生为本”,却一直不变。遇上什么矛盾或未能达成共识的时候,他会选择设身处地地站在学生的位置上来看待问题。对于惯于服从于权威,且被训练为尊师重道的亚洲学生而言,他不但是一个反传统的老师,更是一个与众不同、很能了解他们的老师。若用Fred的说法来解释,则是因为“I am kid person”。
就是这样的一位“kid person”,在泽楷成长的路上,竟然义务肩负了一个陪伴的角色。他常常鼓励这个少年人与他讨论,甚至辩论。因为,他说:“不错,我年纪比你大,学问、见识与经验也比你多,可是,到底我不是你,上帝让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个体,就是对我们的尊重。我们看待自己的问题,总会认为那是比任何问题都更重要。所以,面对任何一件事情的时候,我们固然可以拿出很多种解决方案。然而,只有能让你自己真正感到舒服与自然的,才是最适合的……”
那阵子,泽楷穿的,多是别人送给他父亲的衣物,所以常给人以衣不称身之感,加上这孩子很沉默,不大说话,Fred看在眼里,遂以为他有经济困难,甚至认为他严重缺乏安全感。是的,他认识的中国人,都是早年的移民,生活简单俭朴,不会怎么有钱。他遂认定了泽楷家境不好。
在Fred的眼中,这个少年,不错,是有点孤僻,却异常长进好学,且矢志要入读邻近最好的斯坦福大学。他很欣赏他的志气,遂希望能够在不伤害他自尊的情况下扶他一把。有一天,Fred自觉与泽楷熟络了,便提议请他到他家吃饭。这之后,有时一个月两次,有时三次。而泽楷从小至大,都不大懂得拒绝别人。加上他感受到这位老祖父般的老师的善意,就是Fred煮的东西再难以下咽,他也必定吃个精光,以示尊重,并主动提出由他分担清洁的工作。
如此这般,大半年过去,Fred 又提出,反正自己无儿无女,索性让泽楷当他的干儿子,好让他能够在经济上帮他一把。那么,他说:“你便无须依靠家里。”
在这位善良的长者心中,金钱并不重要,最重要的,反而是要学会欣赏生命,活的快乐丰富多彩。Fred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把赚来的钱,都拿去花掉,一个子儿都不留下来。他说过:情愿留下美好的回忆。他哪里会想到,眼前这个孤僻的异国少年,其实来自远方一个极其富有的家庭呢?
那阵子,泽楷知道,父亲替他开了一个银行账户,并在里头存放了足够他用上几年的金钱。他故意不动用那个账户,因为他相信,自己没有了父亲,也能活得很好。
他在快餐店或高尔夫球场上兼职,正是为了验证这个信念。
很多年以后,他选择了到加拿大工作,遂一声不响地把账户里所有的钱连同利息还给父亲。
从Fred Halverson身上,13岁的李泽楷收获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同时,他也首次知道,就是作为一个孩子,他也有自己的***,可以为自己的事情做决定而无须只是服从、屈服。
1993年的夏天,有一天,泽楷从和记大厦出来,信步渡到华人行地铺商场,在一所相熟的金行订造一个“奔驰”商标模样的钥匙扣来送给Fred。那是他在卖掉卫视取得第一笔回报的第一天。
泽楷拧着那个闪亮得有点眩目,甚至有点俗艳的匙扣细看时,脸上流露出十分趣怪顽皮的模样。他试图想象Fred看到它的表情,自己也不禁笑出声来。嗯,他想,这是特意给他的“奔驰”房车配对的。待下次他再完成一宗大生意,再给Fred的法拉利弄一个来。
那位善良的老学者,竟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过了这么些年,他当然已经知道了这个孩子的家庭背景。在接过这贵重礼物的一刻,就是他拥抱着这个令他骄傲一生的学生的当儿,他忽然感到有点眼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