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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2-22 05:22:42
第一次见老杉，他身上的气质让我感到陌生。老杉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那样子也是标准的华人模样，只是他的身材比较瘦小，加上瘦长的脸形，使他显得比较单薄。不过他的眼睛非常有神，看上去也比较精明。他告诉我，他跟另外两个同胞是老乡，一起来冰岛创业。我感到奇怪，他们不象老乡，另外两个同胞给我的第一印象有一种亲近感，而老杉给我的感觉象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似乎隔着什么。这里解释一下：在国外，大家坐在一起，看上去都是华人，却来自不同国度，持不同国籍护照。尽管如此，只要是大陆来的，不管他持哪国护照，那气质和言行，都会让你觉得似曾见过，极为熟悉。老杉就不一样了。他们几个老乡在一起，其他人有那种亲切感，只有老杉，让我感到陌生。
我的感觉果然是对的。那一天，一位年青的女华侨告诉我，老杉出生香港，长在法国，夫人是纯法国人。三个混血的儿子和他的法国妻子，目前还住在法国。接着她抱怨说，老杉太成“问题”了，把自己当洋人，对大陆来的人理都不理！
女华侨对老杉的抱怨，给我留下一种印象：老杉和我们不是一路人。
的确，我跟老杉的第一次交谈，那愤怒的火星就擦出来了。由于知道他娶了法国妻子，算是法国人，我尽量忍着他向我宣耀什么吃饭的礼节等等，尽量给他留面子。由于知道他没有去过大陆，听到他对大陆抱怨，也尽量不去冲他。大家都是中国人，还是相互理解，“和为贵”为好！老杉没有发现我是在尽量忍受，依然一幅显摆的样子。他说，他是在中国人中干得比较出色的，属于职位最高的那种。于是我问，你最高干到什么职位？老杉得意洋洋地回答：“我最高做了餐馆领班，这在华人中是绝无仅有的！”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领班？领班是什么？职务最高？这是什么职务？我再一次追问，他依然骄傲地回答：“是法国一家餐馆的领班！……要知道，华人是很难得到提拔的，但我例外！”我没有说话，望着他。老杉继续滔滔不绝，继续站在洋人的立场，用洋人的口气给我讲着什么。我的心里一阵做痛：好可怜的老杉，离开祖国这么久，在洋人手下这么久，他似乎什么都糊涂了。
忽然，老杉冒出一句带有政治色彩的极为放肆的话，这使我再也不能忍受了！军人的天职（我己经忘了自己不是军人了）使我不能让他这样肆无忌惮。我终于开口了。我的话是有力的。老杉也是一个较真的人，他不停地辩解。最终，我生气地说，“你既然那么崇洋，你有困难为什么不找洋人，找我们干什么！”老杉不讲话了。
几天之后，老衫见到我。他两手直垂着，做出半鞠躬的样子，对我说：“你别误会，我不是反对大陆，我只是认为文革不对，让那么多老帅受苦！”我感到新鲜，这句话不象是老杉讲的，跟他平时的语言风格对不上号，况且他那天说的话跟文革没有丝毫联系。我认为他是在哄我，让我别生气，不一定是心里话。说不定是别人教他的。心里头依然把它划在朋友圈外面。老杉接着说，“我们来冰岛之后，什么事情都是你们帮忙，还是中国人帮中国人呀！”
那天，从德国来了几位朋友，碰巧老杉跟另外两位华人在身边。我介绍说，这是老张，那是老李，但介绍到老杉时，我没有说“那是老杉”，而是故意说：“他是法国人！”没有想到，老杉非常严肃地更正说：“我不是法国人，我是中国人！”
具有法国国籍的老杉站得笔直，说这话时，一脸的认真和诚恳，有一种急于得到我们承认的劲头。不知道是受到我们的影响，还是怕失去我们的认可或者出于其他什么原因，老杉好象变了。
从那以后，我们尽量避开可能争执的话题，尽量不去伤害对方。不过，那一天，我又顶撞了老杉。当时我参加宴请，老杉做为餐馆的服务者给每人加酒。我喝酒是相当节制的，抿抿口意思一下就不错了。当老杉走到我面前要给我斟酒时，我说，不加了。老杉转身要走，随后又多此一举地回过头来，拿出教师的样子，声音很大地对我说：这要在法国是不礼貌的！我听了这话觉得很刺耳，回击说，“什么法国美国的，这是中餐馆！而且在坐的都是中国人！”老杉碰了一鼻子灰，走了！
老杉一定不高兴了，但我更不高兴。在中餐馆拿出洋人的礼节来约束自己的同胞，太过份了！离开的时候，老杉有点无可奈何，又有点略有所思，似乎对我，又似乎自语地说：“中国现在发展了！”我没有说话，不知道他是不是觉得只有大陆发展了，我们这些来自大陆的人才能顶撞他（这个半洋人）。
几个月之后，再次去中餐馆，我发现老杉精神状态不太好。他告诉我，他正发高烧。我问，为什么不休息呢？其他人插话说，中餐馆最近生意不太好，老杉外语好，又熟悉老外风俗习惯和酒店管理，这餐馆里里外外全靠他，如果他倒下，餐馆生意就不好办了。我问老杉有没有吃药，他说，吃了。我说，实在不行，还是休息一下吧，哪怕半天，为了更好地工作。老杉摇摇头，告诉我说，他能坚持。我见老杉脸色发青，就不想多给他讲话让他累了。但老杉却神秘地告诉我：“我准备让我的儿子回大陆去。”我惊异地望着他，“真的吗？怎么突然说这话？”老杉说，“我儿子说，他要认祖归宗。”我说：“我见过你儿子的照片，挺精神的，他今年多大了？”老杉说：“我准备让他回大陆读高中，接受正宗的中国文化教育。”
我的心软了，用朋友的口气负责地对他说：“你做的对，只是，最好等读完大学再回去。”老杉问原因。我说：“法国中学的课程设置跟国内差别太大。国内大学竞争激烈，你儿子插班到国内高中可能跟不上班，将来考大学很困难。不如大学毕业之后再回去。”
老杉想了想，说：“那就让他先去香港吧，凡正得让他接受中国教育，这也是他自己的意思。他说，他是中国人，不能不了解中国。”
上面说的是几个月前发生的事了。前段时间，回国休假，老杉说要请我们吃饭为我们送行，我们婉言谢绝。我当时还说，春节的时候，他可以到我们这里一坐。
休假回来，上周，我们又去了中餐馆，但却没有了老杉的影子。我问，老杉呢？回答说，他走了，不干了，离开冰岛了。
老杉不是这里的老板，他跟这里的老板是朋友，到底什么原因离开，我没有问。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离开，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有人说他回法国了，有人说他去了比利时。我想，他干了一辈子餐馆，肯定还是会去做餐馆工作的。现在的他，又在哪里做领班呢？
我和老杉没有见面的机会了，我跟他之间的争执，永远成为历史了。
不知道他的儿子是不是从法国回到香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大陆，祝他顺利！
